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三七


  她活了二十二三歲,只知道在家做好孩子,在學校做好學生,用功念書,安份守己,保持淑女氣韻,不亂交男朋友。平常讀讀小說,看看電影,翻翻時裝雜誌。偶爾興致來了,寫上一首抒情的小詩或一篇清麗的散文,這使她被周圍的人認為是「才女」,才女本來有才就夠了,不需要和一般女孩子去爭奇鬪豔。而她除了是才女之外還美貌出眾,追逐她的人全為她的才貌雙全而驚倒。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具備了優秀女子的一切條件,理想這兩個字對她向來很陌生,如果說說她的理想,也無非像很多留學生那樣,念完書,在國外定下來而已。她從來沒想到要參與去「創造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的工作。這題目多大呀!關係著整個「中華民族」。如果別人這麼說,她說不定會笑出聲來,以前淩雲就常被她取笑的。但從江嘯風的嘴裡說出來,她就不能笑。因為他像那樣一個人。跟他認識這些時候,他給她的印象,一直是不屬於一個固定的小世界的。但是對自己,這個使命不太大嗎?她想著就懷疑的道:

  「我能嗎?」

  「你為甚麼不能呢?你聰明、有思想、有根底、有熱情,這就足夠了。你是讀中國文學的人,這種喚起民族自覺的工作,除了你,還有誰更有資格做?」江嘯風鼓勵的看著她。

  「唔——」織雲的懷疑變成了激動,她想:「對呀!我讀了那麼多書,為的是甚麼呢?如果一個人念書只為充實自己,目標也就太小了吧!」

  「大江,你讓我對生命重新估價了。」織雲白淨的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聲音很輕,卻掩不往興奮。

  「真的嗎?我有那力量嗎?」江嘯風注視著她。

  「大江,整個世界之上,只有你一個人有這力量。」

  「織雲——」江嘯風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不到她這麼輕易的就願意跟他一同回國,追求共同的理想去了,是的,現在要創造自己的聲音——我們的歌,已不是他一個人的理想,而是他們共同的。在他孤單的人生旅途上,竟然獲得這樣一個志同道合、彼此瞭解的知己,他是多麼幸運的人呢?他想著就說:

  「織雲,你看,我們多幸運,我們不僅相愛,還有共同的目標。」他緊緊的握住織雲的手,又道:「生命的價值,原就在人的一念之間。生命只是一個簡單的存在,意志才是支配它的主宰。很多人只怕命不夠長,可並不給它價值,糊裡糊塗的過一生。有時候我覺得沒意義的活比死還可怕。」

  織雲沒講話,只靜靜的聽著。她覺得江嘯風真是和任何人都不同,別的男人追她,就請她去看電影、吃館子、跳舞,全套紳士禮儀,開口余小姐長,閉口余小姐短,把她伺候得皇后公主一般。江嘯風從一開始就不來這一套,他似乎並不理會那些紳士禮儀,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自然人。別人的志向都是攻學位做學問,再不就找門路發財。他卻一心一意的就要創造「我們的歌」。他是這麼不合「正路」,也不合潮流,但她欣賞他、愛他,雖然跟他相愛以來,那些隱藏著的煩惱,越來越顯現,越來越擴大。

  見織雲不做聲,江嘯風又熱情的道:

  「真的,我們合作,你寫詞,我譜曲。那一定很好的,你說是不是?」

  「當然。大江,那一定是很好的。」織雲望著他,迷惘的說。

  他們度過最美好的一天。黃昏時候,江嘯風下山,織雲送他到巴士站,兩人依依不捨的分別了。在回去的路上,織雲想著還得整整兩個星期以後,江嘯風才能再來看她,心中未免有些悵然。他本來可以下個星期天就來的,但車票太貴,他們都沒有錢。

  晚飯之後,織雲回到她五層樓上的小屋。激動漸漸平定,而埋藏著的陰影卻慢慢擴大起來,這陰影是一觸及到現實問題就會擴大的。

  江嘯風口口聲聲說要回國,又說他們志同道合,將攜手創造共同的理想。那意思顯然是他們要一同回去,要結婚,要終生守在一起。這想法當然沒有錯,那對相愛的人不想終生守在一起呢?問題是,她怎麼能回去?怎麼向家裡交代江嘯風這個人?父母會接受他嗎?會允許她回去嗎?費了那麼大的力氣送她出來,目的是甚麼?她卻跟江嘯風這樣一個人回國去,父母不氣死的話,也會因無面目見親戚朋友而羞死。在父母的眼睛裡,無疑的,江嘯風是個既無前途又無大志,甚麼「基礎」都談不到的人。母親上封信還一再提醒她,叫她別戀愛戀昏了頭,交朋友要交夠條件的。結果,她居然就戀愛戀昏了頭,她交的朋友一點也不夠條件。但她已一跤跌入江嘯風用愛情編織的雲霧裡,看不見他以外的世界,也無法走出來。

  臨睡前,織雲去拉窗簾的時候,忽然看到天上掛著一輪滾圓的月亮。她想月亮這麼圓,總該是農曆十四或十五六號了吧!想知道是哪一天?手邊卻連個帶農曆的日曆都沒有。感慨之餘,睡意也沒了,就伏在窗臺上看月亮,算計著家人朋友都正在做甚麼?他們也看到這月亮麼?他們會想到我一個人在德國山上老人院的五層樓上,孤單單的看月亮,懷念家人親友嗎?我到外國來的目的到底何在呢?母親那句話:「全家所有的力量都投資在你身上了。」常常像警鐘似的在她耳邊響著,她沒忘記對家人的責任,因此精神上一直無比沉重,像被甚麼壓迫著。她有時就有點忍不住怨母親,認為母親不該灌輸她非出國不可的思想,也不必費那麼大的勁送她出來,更不應該只許她出來不許她回去。她在高山上望月亮的心情,母親能體會得到嗎?其實,江嘯風的意思是可以考慮的。兩個相愛的人,一同回去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事,有甚麼不對?至少比在國外忍受這份孤單有意義吧?望著淡淡的月光,織雲更感到自身的矛盾,前途的茫然,竟忍不住流下淚來。直到松濤聲呼嘯而來,夜的涼意浸透了她,才關上了窗戶。衝動之餘,她立刻提筆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她不敢提到江嘯風。可是其中有試探想回國的幾句話。

  「媽,山這樣高,月亮顯得又亮又小。我在月光裡拚命向前張望,只為想看到你們。但我看到的只是山、是樹、是茫茫的雲。媽,我離得你們太遠了,我不能想像,長久下去,會不能忍受得了想念的痛苦,媽媽,願意你的女兒再回到你的身邊嗎?」第二天一早,她就把信丟在大門前的信箱裡。

  八天之後,母親的回信來了。信上還是那麼多的叮囑,叫她注意健康,工作不要太辛苦等等,最後才提到一點有關她想回去的話。母親說:「你到國外還不久,當然免不了想家,等一切都定了,得到了你要追求的,就不會這麼想家了。國外的生活當然比國內好得多,既然那麼困難的出去了,怎麼能輕易回來呢?別再說孩子話了,好好的留在那裡吧!終身大事要隨時留意,可別耽誤了,現在女留學生失婚的很多……」

  織雲拿著母親的信,無可奈何的輕歎一聲。看樣子既然出了國,就無路可退,非待在這裡不可了。母親認為她是在鬧「孩子氣」,對她想回國的意思根本不認真。當然,好強的母親怎麼能相信她的女兒這樣沒志氣呢?出國不過才半年多就動腦筋想回去!如果母親知道她是受了江嘯風的影響,如果知道她這樣如醉如癡的愛上江嘯風,真不知她會急成甚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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