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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別跟我來這一套。我倒還沒聽說過那個工廠星期六晚上也會加班。」江嘯風從鼻孔裡哼出點冷氣來,從夾克袋裡一掏,掏出一封航空信,拍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看,這是甚麼?」

  湯保羅遠遠的瞄了一眼那信封,就所有的尷尬、淒苦、不耐煩與氣憤,全浮在他蠟黃色的臉上。

  「真莫名其妙,怎麼又把信寫到你那裡?」他繼續用大勁搔頭,搔得直響,讓人懷疑他頭上生了蝨子。

  江嘯風炯炯的注視了湯保羅一會,生氣的道:

  「她給你寫信你不理不睬,叫我給轉的幾封信你也不回。你叫她怎麼辦?幸虧她還認識我這麼一個人,不然她簡直就不知道你跑到那裡去了。前幾封我轉寄給你的信都沒下文,所以她一再囑咐我這封信非得親手交給你不可。」

  湯保羅停止了搔頭,沉下臉道:

  「她這個人也真奇怪,到處亂寫信,算甚麼!」

  「她奇怪嗎?你是她的丈夫啊!太太找她的丈夫奇怪嗎?」

  「我早就跟她提出離婚了,她不肯,這就不是我的錯了。婚姻這檔子事,本來是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和邱華月之間早就沒感情了,這個婚姻已經沒有繼續的可能性。」湯保羅大有快刀斬亂麻的架式,說得堅決而冷靜。

  「你對她可能是沒感情了,她對你可還是和以前一樣,而且你們還有兩個孩子。老湯,人做事不能太過火,良心總是要講的。想想邱華月是怎麼對你的,你出國是由誰出面去借的錢?誰把首飾變賣……」

  「你把我以前的事都和別人講啦?」湯保羅忽然大驚失色的打斷江嘯風的話。

  江嘯風咽了一口唾沫,氣得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蔑的道:

  「你當我愛說這種又光榮又有面子的事呀?告訴你老實話,要不因為邱華月是我同學,找上我的話,我才不管人家這種閒事呢!」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大江,我勸你別管這回事,我和她之間算是完了,絕無複合的可能。離婚我也提出了,她不肯我有甚麼辦法?」湯保羅脖子一歪,肩膀一聳,兩手一攤。

  「老湯,好幾年的夫妻,你就絕情到這個地步?」

  這句話似乎激發了湯保羅一點良知,他垂著頭思索了一會,歎著氣道:

  「我不是絕情,是沒辦法。葛比對我的感情,我不能辜負,我有責任,她才十八歲,還是個純潔的小女孩。」口氣多情極了。

  「你對你太太和孩子更有責任。別忘了,邱華月跟你戀愛的時候也只有十八歲。」江嘯風不平的說。

  湯保羅半天說不出話來,但轉了兩下眼珠,靈感就來了:

  「我和邱華月,知識水準、思想、興趣,全和不到一起了。我出國六七年,念了不少書,見識了廣大的世界,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還在那個小圈子裡生活,就是再到一起也沒辦法共同生活了。何況我根本不打算回去,她也不適合國外的生活,所以只有分手一途。」

  「你的意思是說,邱華月的知識水準配不上你了。」江嘯風控制著要爆發的憤怒。

  湯保羅不說話,只用舌尖舔舔嘴唇,兩隻因睡眠不足而顯得浮腫的眼睛,呆呆的望著江嘯風。只看那表情,江嘯風就知道說中了他的心事。這就使他按捺了半天的火氣,無法再壓制了,他忿忿的道:

  「老湯,你不過是在外面念了幾年書,不見得邱華月就配不上你,她到底是師範學校畢業的,還是小學老師。你的那個甚麼葛比,不過在肉店做售貨員,論知識,邱華月怎麼不濟也比葛比強。就算你對邱華月沒感情了,你對她還有責任,尤其兩個孩子的生活和教育費用,你不能都推到她一個人身上,那是你做父親的事。你兩三年不給她寄錢,叫她怎麼活?她給我的信上說:你出國時候借的債,到現在她還得按月還。老湯,一個人做人不能太忘本,不能太喪良心。你對邱華月一定得有安排。總躲來躲去的不理她,算是甚麼態度?」

  「我怎麼沒安排?給她寄離婚書去她不簽字。寄錢?這裡生活程度高得嚇死人,我的薪水只夠自己花,那裡還有餘錢寄給她?好在她有職業,生活總能維持的。」湯保羅極和平的說。表情哀怨之至,彷佛真的無能為力。見江嘯風半天不做聲,他以為自己的巧言收了效果,便又加一句道:「大江,也許你不知道,邱華月這個人看錢比甚麼都重,她的目的就是想跟我要錢……」

  「不要再說了,你明明知道你在說瞎話,難道我還不知道你是甚麼人?」江嘯風厭惡的喝住他。

  湯保羅舉起兩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無精打彩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大江,你也別裝好人,當我不知道,你在追那個余小姐,有人看到你在大學附近等她,跟她去英國公園談『亂愛』。不過我勸你別瞎上勁,將來免不了像被魏葳甩掉一樣,再被人踢開。告訴你老實話,何紹祥早追在前面了,想想人家是甚麼條件?你大江生得再小白臉也比不了,你追斷了腿,怕也是白費力。」他故意油腔滑調,有意挖苦。

  「我的事你少管!」江嘯風厭惡已極的說。

  「咦!這個道理我就不懂了,你可以管我的事,我就不能管你的事!你可以追中國土妞,我就不許泡洋妞……」

  湯保羅還沒說完,已被江嘯風一拳打在下巴上。

  「你……你打人?」湯保羅一手摀著嘴,人已退到牆邊,嚇得語無倫次。

  「你不用往後退,我不會再打你,打你這種人會髒了我的手。」江嘯風面色鐵青,盯視著湯保羅,不屑的說:「這不是你用甚麼話來傷害我、報復我的問題,是你自己人格和良心的問題。我相信你也會有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到那時候希望你捫著心想一想,會不會有點不安?」

  江嘯風覺得和湯保羅這種人就算說破了嘴,也不會獲得他的絲毫誠意,無意再跟他嚕蘇甚麼,他說完這句話就走出來。迎面是一陣初夏的微風,太陽光和煦的照在身上,有一種溫柔的暖意,他敞開夾克,讓陽光透過襯衫,射在皮膚上。最近陰天時候多,好久沒見到這麼好的太陽了。

  星期天,所有的店鋪都關著門,時間還不到十點,很多人正在睡早覺,街道上只有汽車匆匆駛過,萬里無雲的晴空中傳來教堂的鐘聲,當當、當當……

  江嘯風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因為心裡有氣,連帶著腳步也又快又重。他大踏步的走著,心想:「世界上居然有湯保羅這種人,真是無理可講的事。既然他一定不管他太太,就算我姓江的多事,把這個月的生活費,寄一半給邱華月去吧!」在他這麼決定的時候,已經忘了上個月的獎學金剛寄到,他就匯了一半給臺灣的乾媽,以至於下半個月天天吃素。這回又要把一半寄給湯保羅的太太,只好又讓肚皮吃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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