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八


  「慕尼克原來有這麼多女同學呀?為甚麼我們宿舍只有我一個?」

  「你那宿舍太偏僻,伙食又壞,史密特小姐也不可愛,誰願意去住?因為別的宿舍住滿了,我才給你找這家的。慢慢來吧!也許下學期別的宿舍會有空位,我去給你打聽。」靜慧熱心的說。聽那口氣,彷佛織雲的事全是她的責任。

  「每個宿舍都一樣價錢嗎?」織雲躭心的問。

  「那裡?別的都貴很多,只有你住的這個最便宜。」

  「那就還是住在這裡吧!如果那天我有了獎學金,我就搬家。」

  「弄你這門請獎學金是難一點,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性,你別忙,我會叫楊文彥替你去問神父。你看我不是拿的天主教獎學金嗎?」靜慧小聲說。

  「你是天主教徒,我又不是。」

  「不是又有甚麼關係!」靜慧說。其實心裡知道很有關係。

  已經在上菜,靜慧和織雲也不理會別人,兩人一邊慢慢的吃,一邊嘰嘰咕咕的說。

  「你快看,斜對面角上,靠柱子坐著那個梳大包頭的人。」

  織雲跟著靜慧的眼光望過去,見斜對面的角上果然坐個把頭髮弄得高高鼓起,面孔和表情,以至花格子上裝,全有「貓王」風味的人。

  「他叫湯保羅。」靜慧收回眼光,壓低著嗓子說。「其實他本來叫湯寶麟。因為嫌『寶麟』兩個字太土,他特別到甚麼機關去改了名字,叫保羅。他到德國來了六七年,書是念出來了,現在工作也有了,錢也有了,可是據他自己說:中國話也忘光了,見了中國人也說德文,把中國人全不放在眼睛裡。見了洋人就巴結得像只搖尾巴的狗。他明明有太太孩子在國內,可偏不肯回去,也不接他們出來——」她說著就頓住了,轉對又吃又笑的楊文彥道:「喂!肥羊,你看誰來了,這不是怪。」

  一排人的眼光都朝門口的方向望去,只見西裝筆挺、面帶尷尬笑容的何紹祥站在那裡。兩個僑領模樣的人迎上去,寒暄了幾句,何紹祥就跟他們到正中間的位子坐下。

  「這就怪了,太上不是早忘了情,不食人間煙火了嗎?怎麼今天忽然又下凡了?」楊文彥大驚小怪的。

  「真有點怪,我在這裡六年,今天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大學者參加集會。」警報老生竭力壓低了他的大嗓門。

  「每逢佳節倍思親。他再有學問,不是穿衣吃飯的人嗎?大除夕的,難道他一個人呆在實驗室不成。」謝晉昌說。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像何紹祥的出現是大新聞。只有江嘯風不理會這回事,他一直和天才兒童在談有關音樂的問題,織雲隱約的聽到「音節」、「曲式」、「主旋律」之類的字眼。

  廖靜慧和楊文彥那一群談得熱烈,半天沒理織雲了,織雲己吃完了飯,慢慢的飲啜著剛送來的熱茶,頗感到冷清,心中有些悶悶不樂,覺得這個年過得真不愉快,不但在萬里他鄉的德國,旁邊還坐了個江嘯風。她已經原諒了自己對江嘯風的冷淡和敵意,因為從來沒有那個男性不忍受她的任何態度,當然江嘯風也該忍受。但他居然一句話也不跟她說,連正眼也沒看她一眼,簡直太無禮也不懂得尊重女性了。心想,就算有點天才也犯不上神氣成這個樣子,越想越氣,於是又下了一次決心:即或在慕尼克待上一輩子,也不和江嘯風說話。誰知她剛下完決心,江嘯風就說話了。

  「那天真對不起。」江嘯風說。聲音低柔,語氣鄭重其事,使織雲不好意思不側過臉來對著他。「那天我正在工作,沒想到會有人進來,說話也沒來得及考慮。」他解釋著,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懇。

  織雲並不說甚麼,只聽著。

  「老實說,那天你頭上包著圍巾,我沒認出你也是中國人。」江嘯風說著微笑起來,笑的時候,兩邊嘴角微微向上牽著,隱約的露出側面兩顆虎牙,那樣子很生動,讓人感到他的笑是從心裡發出來,很真摯、很純良。「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這回織雲開口了,她用調侃與諷刺混合起來的口氣道:

  「你對日本人都是那麼不客氣的嗎?」

  「唔,也不『都是』。我說過的,我來不及考慮。」他像思索甚麼似的,頓了一頓,又說:「不過,我對日本人沒有太好的印象。」

  他說這句話時候,眉宇間的憂鬱,和逐漸隱去的笑容,引起了織雲的注意。她立刻改了話題:

  「我那天實在該敲門的,我以為是靜慧在裡面。」

  「這樣不更好,不用介紹,我們就認識了。」江嘯風又轉為輕鬆,又隱約的露出那兩顆虎牙。「你是念文學的?」

  織雲點點頭,微笑著道:

  「我念的是頂不時髦,也沒出路的科系。弄國文的。」

  「你這麼想嗎?我並不這麼想。我認為,發展科學,吸收外國新知識固然重要。保持我們中國自己的文學傳統也重要。我們中國的文字是世界上頂美的,一定要有人研究、保持、發揚。這個工作就是你們弄中國文學人的事。你不這麼以為嗎?」

  江嘯風鄭重其事的說了一大篇。織雲聽得眼睛都亮了。在國內弄國文不時髦,到國外更使她覺得這是全身唯一的弱點,經江嘯風這麼一說,她的心立刻豁然開朗了。她同意的點點頭,對江嘯風的印象整個好轉。

  「你的看法很對。」她文雅的笑笑,又問:「也喜歡中國文學?」

  「很喜歡,尤其喜歡舊文學作品。」

  兩人都沉默了一刻。江嘯風忽然問:「國內現在怎麼樣?我知道生活是很好,經濟富足,可是其他,譬如社會風氣、文化思想方面呢?」

  織雲想了想,淩雲的許多論調全想起來了。

  「因為生活太安定、太舒服了,有些人就忘了所處身的環境,流于奢侈,崇尚物質享受,也就造成了很多人羡慕外國的物質生活,以為外國樣樣好,不管好的壞的,全要學外國,特別是美國。這樣一來,風氣就有點崇洋。思想和文化,總是和社會關連著的,當然也是相當的洋化。但是我們到底是住在中國的中國人,洋也洋不徹底,就弄得不中不西。雖然有些有心人大聲疾呼保持固有文化,也發生不了多少作用,整個潮流如此,要立刻改變也不可能。」

  織雲從從容容的說。如果換了別人說上這麼一大篇,會讓人以為是在演講,說不定要打瞌睡。織雲聲音甜,國語又說得標準,反給人一種聽故事的感覺。本來只側過頭跟她談話的江嘯風,這時把整個的身子都側過來了,用心的聽著她說,直到織雲說完了,他才點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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