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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是想通知你的,可是我住那地方沒有電話,我發燒發得那麼高,也不能起床。」靜慧委屈的解釋。

  「你為甚麼不住宿舍呢?如果你也住在這裡多好!」織雲忽然異想天開的,很為這個想法高興。

  「我怎麼能住宿舍呢?像我們學音樂的,一天到晚彈琴,當當的響,太吵人了,那個宿舍都不歡迎,就是歡迎,對我們自己也不方便。我們要的是絕對自由,甚麼時候要彈琴就彈,不能受別人牽制。所以非得單獨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可。」

  「你的房子多少錢一個月?好不好?」織雲好奇的問。

  「沒甚麼好,好的那裡租得起?唯一的好處是房東不干涉我彈琴,房租便宜,七十馬克一個月。過兩天你去我那裡看看就知道是甚麼樣子了。總之一句話,既然來到外國,就得準備吃苦受氣。江嘯風就說:吃苦受氣不怕,但是要看甚麼目的?如果沒有大目標,這個苦和這個氣就沒有必要受。唉!」靜慧歎了一口氣,又說:「他的話有道理,不過幸虧我們不是他,也不想那麼多,所以還能過得滿快樂。」

  「江嘯風?不就是那個把化妝箱叫『木匠盒子』,專罵我們女生的人嗎?」織雲突然有了大發現似的問。

  「對,就是他。可是他並沒有專門罵女生啊!」

  織雲全無笑容,冷冷的道:

  「他說女留學生出來辦『知識嫁妝』,還不是罵嗎?簡直是侮辱。」

  「那不過是句笑話罷了。而且又沒指全體女留學生。」

  「不管怎麼樣,這句話說得毫無腦筋。」織雲固執的說。

  「如果你認識他就會知道,江嘯風很有腦筋。也很有天才。」靜慧認真的說。

  「這種思想古怪的人,我就不相信會有甚麼天才。」

  「你不信也得信,教過江嘯風的教授都說:他們教了那麼多年學生,很少看到這樣有天才的。」

  「我才不信!」織雲不屑的道。

  「你不信也不行。別的不說,就只一點我就服了江嘯風,他是專攻作曲的,可是那手鋼琴比我這個專修鋼琴的彈得還好。我的教授就說:這個人生來就是音樂家材料,腦子裡有音樂——」

  「那個江嘯風是甚麼樣子?」織雲悠悠的打斷靜慧。

  「江嘯風的樣子?可以這麼說吧!一眼看上去就是詩人畫家,或是音樂家一類的人物。很瀟灑,也很漂亮,好多女孩子喜歡他——」

  「我懂了。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所以他就以大情人自居,把女孩子不當回事,隨便侮辱。」織雲又冷冷的打斷靜慧的話,她已斷定那個穿黑色毛衣的人就是江嘯風。

  「咦?你這是從那裡來的印象?江嘯風人很隨和、很好的,就是才子氣重了一點。以前他在維也納——」

  「他以前在維也納?」

  「他是維也納畢業的,到慕尼克研究不過是近一年的事。他那個人也確是有點怪,東走西走,那國都去,像個流浪漢,為的是研究各國的地方音樂和民歌,研究來研究去,把個女朋友也研究跑了。」

  「哦?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怎麼會不清楚!他以前的女朋友叫魏葳,是我們藝專聲樂部畢業的,高我幾班,跟我也還熟。魏葳人很漂亮,唱得也還過得去。那時候她跟江嘯風在維也納鬧戀愛,天天早上兩個人被煤煙嗆得直咳嗽。」靜慧忍不住笑。

  「哦?」織雲聽得很專心。「為甚麼被煤煙嗆得直咳嗽?」

  「因為聲樂部的煤爐子由江嘯風去生,他每天六點不到,就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輪流起火。魏葳追他,每天也早早的到學校,江嘯風生煤爐子,她就在旁邊陪著,不但陪著還幫忙,可是兩個人全不是火頭軍出身,太外行,常弄得一屋子煙。」

  「為甚麼江嘯風要管生煤爐子的事?」織雲不解的問。

  「當然是因為他沒錢,要賺生活費啊!你以為有天才就可以忍受餓肚子嗎?」

  「那個甚麼魏葳那裡去了呢?」

  「結婚了。跟一個在美國的工程博士。現在住在底特律,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了。那個工程博士到歐洲來遊歷,在維也納遇到魏葳,兩個人就通上了信,通了幾個月,魏葳就跑到美國結婚去了。真想不到。」靜慧連連嗟歎。

  「江嘯風很受打擊吧?」織雲試探的。

  「那倒不知道,他甚麼也不說,就整天研究作曲,到大學聽音樂理論的課。其實學音樂的人裡,他是唯一有資格留下來的,可是他也不積極,就不肯聽他指導教授的話,去攻樂理博士的頭銜。他不念學位,就不大可能留下來。」靜慧只顧滔滔不絕的說,完全忘了時間,低頭一看腕上的表,急得立刻站起身,收拾她帶來的碗筷瓶子。「哎唷!怎麼談得忘了時間!我和楊文彥說好五點半在瑪琳方場碰頭呢!」

  「他一定有點心理變態,恨女人,所以會用話糟蹋女人。」織雲突然說。

  「你說誰心理變態呀?」靜慧一邊穿大衣一邊問。

  「我說江嘯風。」

  「其實他是最正常的了。等你住久了就會知道,很多在國外待久了的正常人,看著都有點古怪。好了,我非走不可了。男人總糟蹋我們女學生,說女生宿舍裡最主要的談話題材就是討論男人。我們可不盡談男人了嗎?餘織雲,我看你再一兩天也就完全復原了,好好的養著吧!我非走不可了。」靜慧已經又穿得混身滾圓,口袋也提在手上,連連的說了幾聲再見,就開門出去,但不到一分鐘,又匆匆的回來。「我這人腦子怎麼這樣不管事,專講廢話,倒把正經事忘了。下下星期一是舊曆除夕,晚上七點半在『大觀園』聚餐,差不多中國人全到,熱鬧得很。你能找得到嗎?」

  「那裡是大觀園?」

  「大觀園是這裡頂大的中國飯館,在——算了吧!還是我來接你。記住,晚上七點,打扮好了等我。」靜慧又急著往外走,織雲連忙叫住她:

  「我看我別去了,這地方太偏僻了,我晚上不敢回來。」

  「誰叫你回來的?你和史密特那老處女先打個招呼,晚上住在我那裡。記住,下下禮拜一。這幾天我可不能來找你了,我得練琴,六天不彈琴,手都硬了……」靜慧像說快書似的,說完就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

  靜慧一走,屋子裡頓時靜得無聲無息。織雲靠在枕上,倚牆坐著,望著正緩緩流進來的暮色,她又想起那天江嘯風對她不友善也不尊重的態度,心裡不由得升起一抹悵悵的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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