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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織雲放下信,眼光投向牆上掛著的「全家福」,那是去年過舊曆年時候全家人合照的,父親母親坐中間,她和妹妹坐在父母的旁邊,剛留了小平頭、做大人狀的淩雲,和長脖子公雞似的征雲,直挺挺的站在後面。一家六口,全像吃了開心丸,每個人都咧著嘴在笑,多麼和樂的一家人!人家都說她長得像母親,她仔細看看像片,覺得父親到今天這個年紀,還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具備一切中國男性美的條件。但母親總說:「男人空長個好架子有甚麼用?有出息的男人要有事業,要能賺錢。」父親聽了也不作聲,只是笑笑。以前她一直以為父母是開玩笑的,直到她出國的前一天,母親跟她說了那番話之後,她才愕然而驚,知道他們之間真有矛盾。母親的話雖然使她有些反感,但也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腦子裡有了「沒事業沒基礎的男人絕對嫁不得」的思想。

  莫拉立太太用託盤托了一碗湯和兩個小白麵包進來,把織雲自沉思中喚醒。她對織雲比手劃腳,哇啦哇啦的說了一大堆義大利話,織雲一句也聽不懂,只明白莫拉立太太的意思是叫她趁熱趕快把湯喝掉。她點點頭,表示接受建議。莫拉立東摸摸西看看,粗手粗腳的,磨蹭了一陣才出去。

  織雲仔細看看那碗湯,不由得就皺起了眉頭,生病這幾天,每頓都是這樣一碗像刷鍋水樣的湯,她差不多看到就翻胃,情願挨餓也不喝它。這些天她就懷念母親煮的廣東稀飯,家裡誰生了頭痛腦熱的小毛病,沒胃口吃東西,母親就給煮那種又香又軟的稀飯,吃下去肚子裡暖暖的,好舒服。

  由於母親煮的稀飯,她又想起那離別了十多天的家,那是幢銀行眷區裡的日式房子,傍晚時候,如果是在這樣嚴冷的天氣,噢,不!臺北那有這麼冷的天呢?她從學校騎車回來,撲鼻的菜香味已經在迎接她。她踏上玄關,看到母親在廚房裡又切又炒的弄,就想去插手幫幫忙,母親總是阻止她說:「你別動手,這種事你別做,把手都做粗了,你好好給我念書就夠了……」母親好強的性格常使人有點受不了,但母親對她的愛,又有甚麼能比得了?她也想起父親,童年時候,當夏天的夜晚,全家人坐在後院乘涼時,父親就會把他那一肚子古書野史,輪流的搬出籠來,今天講三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明天又講水滸、黑旋風李逵如何回鄉接他的母親。

  她和淩雲偎在父親腿邊,聽得如醉如癡。在她的記憶中,那時候的父親快樂、灑脫、可親,不像現在這麼消沉懶散的樣子。她無法肯定的說,是甚麼使父親改變的,但隱約的覺得,父親的一些朋友,有的經商致富蓋了高樓大廈,家中裝飾得美輪美奐,有的做了大官,有的全家移民去了美國,使父親很受刺激。而母親常常說些羡慕別人的話,更使父親產生了不如別人的感覺。一個人心裡負擔那麼重,如何能輕鬆得起來呢?她也想起了弟弟妹妹,他們是多麼愛她,她又多麼愛他們。母親一再說:「別忘了提攜你的弟弟妹妹。」這話真讓她心情沉重,她當然要提攜他們,但怎麼提攜呢?她出來這些天就東碰牆西碰壁,弄得一點自信心也沒有了,自身的出處如何還是個未知數,能用甚麼幫忙別人呢?

  織雲越想越看出了自身所負使命的重大,如果她在國外打出天下來,一家人都會幸福快樂(當然除了淩雲)。她愛他們,那麼就是苦死也撐下去罷!只希望往後的日子好過一點。

  織雲胡思亂想了一陣,又把那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看看表,才不過是下午一點,於是把床頭上的德文書念了一陣,又伏在枕頭上給母親和淩雲寫回信。信寫完了,再看看表,也才是三點半,距離別人回來的時間還早呢!她又拿起床頭幾上的一本書來,但翻了幾篇,就心煩得看不下去了。於是丟下書,再躺下,決心安靜的睡一會,氣人的是,眼睛閉了半天,人還是清醒的。她恨透了,覺得這種充軍似的日子不是好過的,在這個地方生病更是天下最倒楣的事。拿起了枕頭旁邊的手帕,正想哭,忽然轟的一聲,門被打開了。混身穿得滾圓,手上提著大口袋的廖靜慧急急慌慌的走進來。

  靜慧的突然出現,使織雲有見到救命恩人的激動。

  「啊!是你呀!我都快病死了,你才曉得來。」

  「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啊!這種甚麼『香港流行性感冒』,害得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六天。六天沒練琴,真見鬼!不過也有一點好處,就是減了兩公斤體重。」靜慧已脫去她那件臃腫的毛皮裡子大衣,兩手摸摸自己的腰身。「和你那維納斯的身材當然是沒法子比,比起我自己這圓柱形的身材也就不錯了呢!」

  織雲聽得直笑,正要說甚麼,靜慧又搶在她前頭。

  「喂!我說你怎麼搞的?來了就生病。我昨天打電話來,他們說——」

  「你打過電話給我?」織雲打斷靜慧的話。

  「是呀!我打電話來,就是史密特小姐接的,她說你病了。不然我又不會算命,怎麼知道你病了呢!」

  織雲沉思了一會,笑臉也消失了,悻悻的道:

  「你打電話來,都沒有人告訴我一聲,看樣子到外國來不過是找氣受罷了。」

  「哎唷!我的余小姐,你那好鑽牛角尖的脾氣,跟小時候完全一樣。我勸你凡事要大而化之,如果甚麼事都在乎,在外國住幾年非氣死不可。說不定史密特小姐事情忙,忘了。」靜慧一邊說著,一邊在她帶來的大口袋裡亂掏,不一會就掏了一個大紙包出來。

  「我有好東西給你。」靜慧神秘的對織雲笑笑,一層一層的剝去那些紙。剝到最後,原來是個大玻璃瓶,裡面裝了一些稀稀的東西。

  「那是甚麼?」織雲問。

  「是甚麼?你看了就知道。」靜慧把那個大瓶子拿到織雲面前。「你摸摸看,還是熱的。」

  織雲用手摸摸,可不是還有點燙手麼!

  「我叫楊文彥拜託他們那個廚子給你燒的雞生粥,你嘗嘗看,味道不錯。人一生病就想吃家鄉東西,我有經驗。哼!為了怕它冷,把我跑得心臟病也要發了。」靜慧只顧自己說,一邊忙著把瓶裡的稀飯倒在她帶來的中國飯碗裡——這裡一般人不用飯碗只用盤子。她不但帶了飯碗還帶了筷子,當她一切弄好,端到織雲面前的時候,不由得愣住了。

  「咦!怪了,好好的哭那一門子?」

  織雲一手抹著眼睛,只顧抽抽搐搐的哭,也不說話。靜慧看了她一會,到洗臉池裡絞了個熱手巾,交給織雲。

  織雲擦乾了臉,不勝唏噓的道:

  「靜慧,幸虧有你在這裡,不然我更慘了。」

  「你有甚麼慘?我剛來的時候怕不比你慘十倍。」靜慧搬了只椅子坐在織雲對面。織雲慢絲絲的吃著稀飯,聽靜慧說話。靜慧先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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