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

  一向自信的餘織雲,從飛機一起飛就不那麼自信了。當機身快速的往上沖,到達高高雲天上的時候,她的一顆心也跟著升到半空中,搖搖盪蕩,忐忑不安。她的不安並非害怕坐飛機,而是對自己的隻身遠行感到莫名的恐懼。但當她在香港換上直飛歐洲的「巨無霸」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一點小小的不安,實在是微不足道的。那時,她才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惶恐、迷惘和畏懼,彷佛正在走向一個詭秘而陌生的蠻荒世界。

  在香港上機是晚上九點,天氣那樣好,寒冷的晴空上閃著星輝,微風中送來料峭的清寒。她步入停機坪,只見在廣大機場的一角,孤單單的停著一架飛機,混身燈光閃灼,在無邊的夜色中,看來無比龐大而氣勢洶洶。工人們正在往上裝行李,忙著檢查、加油。那情景使她頓生退縮之心,不禁暗暗的問自己:「這個怪獸似的大機器,將要把我運到那裡去?」她幾乎忘了此行的唯一目的——留學。

  機艙裡光很暗,乘客全在熟睡中,輕微的鼻鼾聲,夾雜著隆隆的馬達聲,震動著重濁沉悶的空氣。織雲蓋著毛毯,躺得蠻舒服。本來她坐在中間的位子上,局局促促,一點也睡不著。到了曼谷,左右兩邊的客人都下去了,沒有來新的客人。她就把扶手拿開,使三隻椅子變成一張「臥鋪」,伸展開身子躺下來,預備好好的睡一會。

  離開的前幾天,她就沒好好休息過,上飛機之後,離別的情緒使她整個人陷在酸楚的激動中,而忘了身體和精神的疲乏。當別人都安安穩穩,靠在椅子上做好夢的時候,她一直精神亢奮得像只不眠的夜貓子,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全是臺北機場上家人親友的面孔: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叮囑,弟弟妹妹的依依不捨,親戚朋友羡慕的眼光。這種送別的場面真是讓鐵石心腸的人也受不了,何況是她這個被大弟淩雲謔稱為「愛哭妹」的人,她被淚水浸得太久的眼眶,到現在還在發痛。想起淩雲,她不免感到深深的悵惘,為甚麼人人都來送行,唯獨他不來呢?他們不是向來最投契的嗎?是了,一定他還在怪她,生她的氣,認為她不該出國。

  「你是念國文的,出去做甚麼?如果要深造,在國內不是更好得多!你看外國人還到我們這裡來念中文呢!你倒出去跟外國人研究漢學,不是滑稽嗎?」淩雲說了好幾遍這樣的話。他就是那麼不合時宜,年紀輕輕,看法可老成之至,比老一輩的人還保守。在今天,還有人不認為到外國走一趟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只有他,動不動就「本位文化」,開口閉口的「民族精神」,一個長得那麼挺拔英俊,穿牛仔褲大毛衣,看來十分「現代」的年輕人,言行倒像個穿長袍的老夫子。他們姐弟兩個,儘管想法不全相同,談還是談得來的,原因是兩個人都喜愛文學,好談人生、思想。別的姐姐跟弟弟相差兩三歲難免不吵架,而他們就從來沒吵過。兩人自小就親熱的玩在一起,當別的同樣年紀的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跳房子,看連環圖畫,或做太保太妹的時候,他們姐弟已經在一起「討論」文學了。他們都看過無數的中外小說,不怕談起來沒資料,後來年紀長了些,談論的範圍也更多更廣了。古文、唐詩宋詞、紅樓水滸,從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到湯瑪士曼,從歌德、尼采、到卡繆和沙特的作品,以及無數的中外文學名著,全是兩個人「亂蓋」的好題材。他們一直那麼親近,彼此瞭解,如果說是有過甚麼芥蒂,就是她出國這回事。淩雲不贊成她出國,織雲不是不知道,但不贊成到拒絕去機場送行,倒是她不曾料到的。這件事像一個堅硬的疙瘩,堵在她的心上,使她本來就不輕鬆的心,越發的沉重了。

  織雲翻騰了一陣,還是睡不著。她一咬牙,索性就坐起來。朝窗外望望,滿眼是如煙如霧,灰漫漫浮騰騰的雲,機翼上的小電燈,紅得像燃燒的火炭,在幽暗的雲霧間,不停的眨眼睛。除了那幾星閃爍的殷紅,甚麼也看不見。讓人恍然如置身於茫茫無垠的太空,彷佛再飛一百年也到不了頭。這個感覺使織雲很不舒服,怔怔的呆望了一陣,她終於扭轉身來,發誓再也不往外看了,她重新躺下來,決心非睡上它一覺不可。

  她朝左轉了兩次,又朝右翻了兩次,可就是睡不著,不但睡不著,一些事反而更清晰了。

  從上中學開始,余太太就不停的叮囑織雲:「好好用功啊!非考上個好高中不可。念好高中,才能考上好大學。念好大學,才有資格出國。」

  織雲一向是聽話的孩子,念書雖不算很用功,但從來不離大格,高中念的是好學校,考上的大學也不錯,唯一使父母失望的是,她長於文史,拙於數理,沒辦法投考他們希望她念的理學院。

  考大學時,織雲依父母的意思,第一志願填的是台大外文系。但放榜時,卻被取到第四志願的某文理學院國文系。這當然使她父母不免躭心,唯恐她弄這老古董的玩藝,學校的名字又不夠響亮,會影響到未來的出國。

  不過,余太太一向比她丈夫余煥章對女兒有信心,她認為女孩子念書過得去就行了,重要的是「貌」。她常說:「誰會喜歡一個女學究,總是漂亮的女孩子才能讓人動心。」

  關於織雲的「貌」,無論是她母親,還是她自己,以及一切認識她的人,全有百分之百的認同:余織雲是美麗的。在臺北的女學生群中,她是名人。走在校園裡,男同學們會遠遠的投過來傾慕的注視,而女同學們羡慕的眼光,更是她所熟習的。

  「美麗的女孩子要驕傲」,余太太一再灌輸織雲這個思想。告訴她:「你可不能跟任何一個男同學談甚麼戀愛。論學問,他們不過跟你差不多,論別的,更談不到,甚麼基礎都沒有。對一個男人來說,算得是沒出息。如果你念了這麼多書,長得這麼一副模樣,將來就嫁給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那我真會失望得眼睛也要哭瞎了。」

  織雲上大學沒幾天,她母親就三天兩頭的這麼嘮叨。最初她聽了相當反感,但後來自己也慢慢的覺得,同校的男同學中沒一個配得上她。當然其他大學的男學生也有很多追求她的,無奈她的思想裡早有了那麼一個若隱若現的輪廓:很瀟灑的外型,學富五車,有博士頭銜,在外國有高尚職業……等等。所以,追求織雲的人儘管多,她可從來沒真正的交過男朋友,頂多只跟著大夥兒一塊去郊遊、野餐、跳跳舞,在一起玩玩,要想進一步交往嗎?就別談。她被人目為「眼光太高」、驕傲。這種話她聽了倒也不頂在意,覺得自己有條件眼光高,也有條件驕傲。

  大學時代,織雲有三個要好的「死黨」,其中陳玲玲是標準的「崇美派」,開口美國、閉口美國,言詞之間,如果去不成美國,她的一生就白活了似的。曾曼琳功課棒,聲言非出國混個女博士過過癮不可。一向安安靜靜的簡玉瑩則說,她母親身體不好,弟妹又小,不忍遠離家庭,也不做出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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