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當我們年輕時(9)


  可不知小張那傢伙怎麼樣了?他不也是中年人了嗎?難道還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樣子?不知他和唐遠有沒有來往?當時三個人是多要好的朋友,怎麼會一別就沒音信了呢?還有葉清涓,我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時的震動,想起她那種飄逸寧靜的美。她與唐遠及表哥之間的事多具有戲劇性,算算她已經結婚十幾年了,不知生活可幸福?小張的表哥,當時我們曾經怎麼樣的崇拜過他,後來又對他如何失望?他的年紀也真不小了,那時候他就在寫書,十幾年了,總該寫出來了罷!可是怎麼總沒聽說有他的書出版呢?唔,對了,很可能他早就放棄了寫作,而出去工作了。一個有家室的人,能不養家活口嗎?就算他家境好,可也不能等著坐吃山空啊!

  許多往事如潮水般在我的思緒裡衝擊。「我何不去看看他們呢?」我突然生出這個念頭。是啊!我是可以去看看他們的,只是不知道表哥是否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如果能見到表哥和葉清涓,就會知道小張的情形,說不定也會知道唐遠的,他的家不是和葉清涓的娘家住鄰居嗎?可是那時候我和表哥也算鬧得翻了臉。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麼多年前的事了,想起來隻會好笑,誰還會認真?我邊走邊想,真的朝那個方向去了。

  因為那條路拓寬了,旁邊又建了許多新房子,我找了半天,才認出小張表哥家那一幢——這群房子中最舊的一幢。我按了門鈴,來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她薄薄的嘴唇,大大的眼睛,瘦瘦的一張小臉。從外型上,我就直覺地認為她是小張表哥和葉清涓的孩子。

  「你姓陳嗎?叫什麼名字?爸爸媽媽在家嗎?」我問。

  「我叫陳漣漣,爸爸在屋子裡和人談話,媽媽——哦,那不是媽媽下班回來了嗎?」漣漣用手指著我背後的方向。我轉過身,看到一個枯瘦的中年女人,正騎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而來。那腳踏車的前後都掛了些大包小包,看來很笨重。她蹬得很吃力,臉上蠟黃色的油光在夕陽中閃亮。

  「是誰來啦?大門怎麼是開著的呢?」她說著從車上下來。

  「葉清涓,是我啊!阿蔡,還記得嗎?」我迎上去。

  「阿蔡?這怎麼可能?」她用凹下去的大眼睛打量著我,顯然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多少年沒見了,太難得!太難得。快進來罷!阿蔡。」她終於興奮地說。把那個掛了些大包小包的腳踏車也推進院子,我跟在她後面進了大門。

  一進去,我就聽到鏗鏘悅耳、帶有磁性的男人說話聲。我立刻聽出,那聲音來自小張的表哥。

  「你們有客人在談話,我來不方便罷?」我試探著。

  「也不算是客人。」葉清涓一邊說一邊從車上取下那些大包小包,把它們都交給身邊的漣漣。「把這些菜都送到廚房去,這幾包是新接的毛線,尺寸都在裡面——唔,你就都拿進去罷?來,阿蔡,我們進去。裡面是幾個學生,我們的房客,今天他們帶了幾個同學來,文釗正給他們開講座呢!」她說著就嘿嘿的笑了兩聲,笑得我莫名其妙。

  我正要和葉清涓走進屋子,後面忽然撲過來兩個泥猴子似的男孩,兩個人都光著上身,腳上無鞋。

  「媽媽,媽媽,哥哥要打我!」那個小的一下子抓住了葉清涓,雙手緊緊抱住她的大腿。

  「哎呀!毛娃,你怎麼這樣髒呢?漣漣,你怎麼沒給弟弟洗澡呢?都等我嗎?我會累死的。」葉清涓對著放完東西,剛從屋子裡走出來的漣漣叫,臉上和聲音裡都掩不住心力交瘁的疲憊。

  「我回來就洗中午的碗,接著就做功課。」漣漣委屈地說。

  「我看我還是下次再來罷!」我不安地笑笑。

  「不,阿蔡,老朋友見面多不容易,吃了晚飯再走。」她的態度太誠懇了,我只好跟她走進去。

  屋子裡坐了黑壓壓一片人,全是年輕的,小張的表哥銜著煙斗,坐在他們中間。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大瓶清酒,幾個酒杯,正在侃侃而談「……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身不由己,什麼時候要去又不能把握,可以說,完全是被動的,這樣的生命有意義麼?不荒謬麼?」

  「文釗,有客人來了。」葉清涓打斷了他的談話,聲音冷冷的,眼光也冷冷的。

  「客人?誰呀?」小張的表哥抬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陣,才說:「啊——這不是阿蔡嗎,可真太久不見了,來,坐坐,大家吹吹牛,你看,我正和這些小朋友吹牛呢!」

  「真的太久不見了。」我打量著他,發現他以前那看來特別漂亮的鬢角,已經有些花白,他笑得很不自然,對我的突然來訪,仿佛並不很感興趣,只和我寒暄了幾句,就又繼續他的談話:

  「尼采說,一個高人如果跟一般人說教,就等於在沒有人的地方說教。你們想,一般人多膚淺,能懂什麼嗎?所以說,大智大慧的人一定是寂寞的,他只有遁世……」表哥的聲調和表情都動人極了。那幾個學生靜靜地聆聽著,臉上顯著讚歎和驚異。其中有個十八九歲,外表很秀麗的女孩子,正用近乎膜拜的眼光凝視著他,神情如在夢幻之中。

  「……這個世界最大的悲哀就是虛偽、庸俗。沙特就說,一般人都活在自欺之中。這句話真是說得一針見血。你們想,人生這樣虛幻,無目的,令人絕望,那些庸碌之輩還煞有介事的忙,不是自欺是什麼?你們知道罷?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三歲時候……」表哥說得大有欲罷不能之勢,那些學生連連發出驚歎。但我再也坐不住了,一種沉重的壓迫感使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告辭出來。

  葉清涓正彎著腰用一條接著水龍頭的膠皮管,往草地上灑水,那個叫毛娃的小男孩,賴在她身旁,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知嘰咕些什麼?見我出來,葉清涓就丟下水管走過來。

  「怎麼就要走呢?我預備等那幾個學生走了就吃飯——」

  「不!還是下次再來罷!我得去趕火車呢!」我強笑著。

  葉清涓想了一想,說:「好罷!我就不勉強留你了。唔,你看到的……唉!真難得見到以前的老朋友,真難得!阿蔡,你這些年過得還好罷?」她有點語無倫次似的。

  我略略說了一點自己的近況,葉清涓仿佛聽得很有興趣,不時發出讚歎,也仿佛很羡慕。最後我問她小張是不還住在台中,她說:

  「小張在非洲農耕隊,已經出去五六年了,到現在也沒個女朋友。」葉清涓說著笑笑。「他表哥說他正在糟蹋生命呢!」她送我到大門外,忽然問:「你還記得唐遠嗎?」

  「怎麼會不記得?他現在怎麼樣?」我急切地問。

  「去年我母親寄錢來,一定叫我帶孩子回羅東娘家去住幾天。你看多巧,正好唐遠也帶著太太孩子回家省親。聽說他過得很不錯,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她頓了頓,又說:「我和他只在街上碰到過一次,四隻眼睛對著看看,點個頭就過去了,沒說話。」

  「沒說話?」我感到奇怪。

  「沒有。說什麼呢?過去的也過去了。錯的也錯了。」她的語氣和聲調聽來很複雜。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

  「葉清涓,你過得快樂嗎?」

  「快樂這兩個字我連想都不去想它。你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嘛!我在一個商行當打字員,偶爾還接點手工來晚上做。累是累,興趣也談不到,不過,不這樣也不行,至少這三個孩子總不能讓他們太苦。我的孩子就是我全部的生命。」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堅決得使我吃了一驚。

  「那麼——」我感到難以啟齒。「表哥沒工作嗎?」

  「他怎麼能工作呢?已經這麼多年與社會脫節。何況,他瞧不起一般的工作,不能屈居人下,又不能忍耐庸俗。」葉清涓象似譏誚又似憤慨地說。

  「那麼?他的書呢?我記得那時候他就在寫書的。」

  「從前都苦悶得沒情緒寫,現在可怎麼寫得出來呢?他說我和孩子拖累了他。」

  「唔——」我不知該說什麼。過了半晌,才問:「表哥的母親呢?還有老洪,那時候我們來玩都是老洪招呼的。」

  「我婆婆去世好幾年了,要不然怎麼會有房間分租出去呢?老洪也早就叫他走了,用不起了——」

  「唔——」我又沉默了。

  「阿蔡,可惜人生只有一次,我常想,如果人能再年輕一次該多好!」葉清涓說著自己就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再年輕一次,誰能保證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也許人就是這個樣子的罷!」

  我與葉清涓誠懇地互道珍重後,就上了回程的路。空氣裡飄浮著初夏的溫熱,夾雜些郊野中特有的草香味。夕陽已落盡,月亮可還沒升上來,整個天地,沉浸在無垠的暮靄之中。葉清涓憔悴疲憊的神色和她那句話:「如果人能再年輕一次該多好!」仍縈回在我的腦際,久久不去。「人能再年輕一次嗎?」我問自己。

  我在暮色中向前走去,心中盤算著,怎麼樣告訴那些正在享受青春的人,要珍惜他們僅有一次的年輕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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