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當我們年輕時(7)


  葉清涓真的如唐遠所形容,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子」。她不談衣裝,不談留學,也不談電影明星。但當我們談論人生哲理和尼采、叔本華之類的名字,她那對半掩在卷髮下的大眼睛就格外地光彩起來。有時還發表一點感想和意見,顯示她實在不是一個凡俗的女孩。

  經過了一段痛苦的掙扎,我把對葉清涓的感情埋葬了,或許說是昇華了。我不住地為她和唐遠祝福,願他們永遠相親相愛,得到最美滿的結果。當然,我對自己這種心理也不免感到矛盾,不光是基於男女之間的微妙關係,也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傳統觀念,與我反對婚姻形式的論調太相衝突。可是,有時我又想,如果我的姐姐和妹妹,不經過結婚程式就和入同居的話,我會願意嗎?當然不。這種言行不能一致的現象常使我對自己失望。但,無論怎麼說,我是希望葉清涓和唐遠能有最好的結局,走上結婚的路。

  可是,問題又來了,常聽母親和出了嫁的姐姐說:「女人一結婚就完全屬於家庭,丈夫孩子,加上開門七件事,任你有什麼才華也給你磨得光光的。」我怎麼也無法把葉清涓和油鹽柴米、孩子尿布之類的聯想在一起,那情形就象我不能把尼采、叔本華和戴著高帽子的洋廚師扯在一起一樣。有次唐遠自己也說:「我們將來會結婚,可是跟葉清涓不能只做柴米夫妻,她有思想、有靈性,我要是不努力,可真配不上她。」

  唐遠這話原本對我單獨說的,不巧牟肅吾一頭闖了進來,清清楚楚地全聽了去,他立刻老三老四地說:

  「這句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可也要說到做到,還是少清談多行動罷!」真是個煞風景的「愚兄」,我門還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牟肅吾是「哲人小組」的死對頭,不識時務的程度更令人驚異,完全看不清事實的趨向。自從「哲人小組」裡有了葉清涓這樣的人物,就沒有人不對我們另眼相看的,不但很少有人再用「自私」、「幼稚」、「討厭」之類的字眼來批評我們,甚至很多人爭相效尤,校園裡興起一片崇尚哲理與清談之風。如果有人說他不知道「哲人小組」?它由幾個人組成?都叫什麼名字?那就可能被譏笑為庸俗無知、孤陋寡聞。那段時期,我們真是躊躇滿志,不可一世,唯一總折我們威風的,就是牟肅吾。

  「要是我有那空口說白話的時間,我就實實在在地做點事。」常常在我們吹得忘乎所以的時候,他這位愚蠢的老兄就會來上這麼一句煞足風景的話。再不就是:

  「人在福中不知福,放著那麼好的讀書環境不利用,還整天歎人生無望。嘿嘿!你不去找希望,難道希望還會自動來敲你大門不成?」

  頂讓我們聽了不服氣又光火的一句話就是:

  「你們是溫室裡的花,太舒服了,根本還不知道什麼叫人間疾苦。還是好好的做個正常人罷!別叫父母失望。」

  「我們是為自己活,又不是為父母。」我們三個搶著叫。

  「天下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只為自己活的。」牟肅吾老是這句話,和表哥的論調「人要為自己活,不然這個生命更沒意思了」正相反。

  嘖!有什麼資格把牟肅吾和表哥相提並論呢?表哥那樣睿智、瀟灑,思想超凡脫俗,將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哲學家,說不定他有天會和卡繆、沙特一樣的有名,而我們對他又有著一種超過對良師對兄長的愛戴和崇拜。牟肅吾,可算個什麼角色呢?三十老幾的年紀還在念大學,言不出眾,貌不驚人,又看不出什麼特殊智慧,就知道死啃書,可稱得上平凡又平凡,充其量不過如表哥形容的「在人間做個小小的螺絲釘而已」。這樣一個人的話會對我們發生作用嗎?當然不會。還是任他自作多情的做他螺絲釘罷!

  葉清涓既是哲人小組裡的一員,唐遠又懷著點獻寶的心,急著想把他漂亮的女朋友帶給表哥看看,正好小張又捎了表哥的口信來,說要我們週末去吃晚飯,特別囑咐葉清涓一定要到。所以那個周末葉清涓就第一次走進了表哥家的門。

  那天表哥的態度比往常更灑脫,言詞也來得格外生動,沒有一句話不顯出他的智慧、博學和幽默感。他談哲學、談詩、談小說,從柏拉圖的純精神談到沙特的存在主義,從拜倫、雪萊談到艾略特,他批評當今社會的庸俗,世人的愚昧,人生的空洞無望,道德的虛偽與無價值。我們聽得都到了忘我的境界,完全被他的智慧、淵博和動人的聲調迷住了。最後,他品了一口白蘭地,鬱鬱地說:

  「才華和智慧會給人帶來痛苦,因為他既不能降低了格調去隨俗,也沒辦法被一般人瞭解,他是寂寞的。」

  我不太懂得他話裡那個「他」字,是不是指的他自己,但我注意到他的眼光停在葉清涓臉上。葉清涓低垂著眼瞼,白白淨淨的面孔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紅雲。

  我再轉過頭看看身旁的唐遠,只見他面色陰鬱,緊緊地閉著嘴唇,眼光中帶些驚愕,仿佛是個受了騙的孩子。忽然,不知為什麼我對周遭的一切竟有些不耐煩起來。

  「我們走吧!」我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們都站起來,表哥也沒說留我們的話,但當他送我們出大門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又用那樣的眼光盯著葉清涓。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尤其是唐遠和葉清涓,從頭到尾就沒聽他們說過一句話。第二天,當只有我和唐遠單獨在宿舍時.他忽然對我說:「阿蔡,我以後不再到表哥那裡去了。」

  「其實,不去也好。」我沉思了一下,用瞭解的口氣說。

  但唐遠的決定已經遲了一步,從那以後,葉清涓就和他疏遠了。接著,就傳出了葉清涓和一個詩人模樣的人熱戀的消息。有人說午夜以後還看到他們在野外散步,有人遇到他門在彰化,有人碰到他們在霧峰,那「詩人模樣的人」,不用問,一定是表哥了。

  唐遠失戀了,他被痛苦折磨著,不能入睡,無心茶飯,課也下上,話也不說,幾天下來,就憔悴得仿佛變了一個人。為了這件事,連小張在內,都為唐遠不平。

  「唐遠,你不能就這麼放棄了,你該再去找葉清涓,你門到底是從小一塊長大,有好幾年感情的呀!」我給唐遠出主意。

  「我試過,沒用了。」唐遠強撐著困倦的眼皮,苦澀地說。「她說見到表哥之後,才懂得了什麼叫愛情,什麼叫超凡脫俗和瀟灑,她說她崇拜他。說是表哥已經給她分析過,她與我之間,是兄妹的感情,不是愛情。」

  「我不懂,葉清涓和表哥不過是那天見過一面,怎麼就會好起來了?」小張困惑地說。

  「那次見面的第二天,葉清涓就收到表哥的追求信,信上還寫了詩,接著他就來找她,在路上等她,約她出去,葉清涓說『他太熱情了。』」唐遠垂頭喪氣地說。

  「這一切都是葉清涓告訴你的?」我感到很新奇。

  「可不是她親口說的嗎?她現在完全受表哥的影響,崇拜得很,她說她不想委屈自己的感情,不想自欺,也不想瞞我什麼。」唐遠說著強擠出來一點苦笑,又說:「自然嘍!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和表哥比的。可是,他不該的,我那麼看重他,象對老師一樣的敬重他,他怎麼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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