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當我們年輕時(3)


  「我表哥現在沒出去做事。」小張咽了一口唾沫,顯然又要開「吹」了。「他可以說是個隱士,不過,如果稱他為狂士或哲人的話,也未嘗不可,要說能吹嗎?就是我們三個加起來三乘三也吹不過他一個。要談哲理談思想嗎?說句不過火的話,我還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腦袋裡能裝那麼多的大道理,有那麼深刻的思想,他不單滿腹經綸,連風度和儀錶也是一副哲學家的氣派。」

  小張說著掃了我們兩眼,見我和唐遠都聽得很入神的樣子,又說:

  「我表哥已經大學畢業好幾年了,可是他不喜歡做事。」

  「那為什麼?他怎麼生活呢?」我問。

  「他的生活倒不成問題,我姑父前幾年去世,留下了好多不動產和現金。其實我表哥也做過事,在一個省級機關做個起碼的秘書,他只做了三個月,說工作太乏味,也實在受不了官場的俗氣,就辭了職。後來我父親又給他在個報館找到事,他說上班時間太固定,工作又辛苦,也看不慣那些文人的酸嘴臉,只勉強將就了半年,就放下了。我姑母——就是我表哥的母親,就說,也許他去教書倒比較適合。……」

  「是啊!我也正要說,象你表哥這樣的人,也許教書是個好工作。」唐遠熱心地說。

  「不啊!我表哥說,以他現在的情形,只能教中學,可是中學的毛孩子能懂什麼呢?難道能接受他的思想?何況還得敷衍校長,他說他用不著為五斗米折腰,也不去敷衍誰,當然教中學的事就不能考慮了。」

  「其實中學裡要有你表哥這樣的老師就好了,也不見得所有的中學生都只會死念書,背筆記,沒有哲學細胞。」

  我說這話的時候,腦子裡又出現了楊老夫子晃晃蕩蕩的樣子和寂寞孤獨的自己。

  「不,我表哥決心不教中學,他想教的是大學,而且自信能夠做個啟發青年思想,給青年人灌輸真理的青年導師。」

  「我想他是能的。」唐遠的娃娃臉上充滿希望。

  「是啊!我也這麼想,可是問題又來了。教大學要有頭銜,什麼碩士博士的,不然就要有著作。我表哥也去過美國,可是受不了那個苦,吃不慣洋飯,英文也感到太吃力,所以過了一年他就回來了。頭銜當然是沒有的,沒有頭銜就得有著作嘍!他現在就集中精力在寫一本著作。」

  「他已經動手寫了嗎?寫了多少了?」

  雖然還不知道小張的表哥鼻子眼睛長在哪裡,我對他這個人已經很心儀了。

  「那倒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要寫的是部驚天動地的作品,他說要把他的思想、哲學觀、史觀、人生觀等等、等等,全寫進去,叫全天下的人看了都嘆服,拜他為一代宗師,請他到大學裡講學去。」小張誇張地說。

  「唔!這不是太狂氣了一點嗎?」唐遠懷疑地問。

  「有才氣的人總有三分狂氣的。我表哥就說,他不能容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呀,太庸侶、太現實、太缺少飄逸的精神,他說,『只有笨人俗人才會在這個世界上過得快樂,我呀!我還是把自己關起來,做隱士罷!』以前我姑父在世的時候,就氣我表哥,說他不知道世事艱難,太懶,也太自命不凡了。我父親也不喜歡他的作風。可是我就同情我表哥。阿蔡、唐遠,你們想,象我表哥那樣超凡脫俗的人,如果到社會上來敷衍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做那些毫無靈性的工作,該是多痛苦的事?」

  小張的同情與不平已從聲音裡透出來,而且早已引起了我與唐遠的共鳴。

  「小張,帶我們去看你表哥罷!好跟他討教討教。」我說。

  「沒問題,我一定帶你們去看他,我表哥是頂喜歡青年人的。」小張有把握地說。

  「先生,你以前來過這邊麼?」

  「啊!你說什麼?」司機的話打斷了我的冥想。「唔,這邊嘛!總是來過的罷!」我心不在焉地答。

  「你看郊外也改變了不少罷?主要是新建的房子太多,市區擴大啦!」那不甘寂寞的司機又說。

  「是啊!擴大啦——」

  我越發心不在焉。第一次見到表哥的情形,象一張清晰的圖畫,在眼前展開了,整整兩年,我跑得最多的地方,該是表哥那裡——

  那天,小張帶著我和唐遠,步行著走到西區的郊外,穿過一條濃蔭覆徑的小道,遠遠的就看到一幢建築精美的小洋房,褐紅色的屋頂,油綠的窗框,一片火紅的鳳凰木花從淡灰色的高牆上探出頭來,門前一彎流水,院外一片竹林,四周靜悄悄的。我想,就算那頂笨的人,也會想像得到,住在這幢房子裡的,必不是凡夫俗子。

  是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給我們開的門。

  「老洪,我表哥在家嗎?」小張問。

  「在家。你看,少爺不是在走廊上喂鳥嗎?」老洪說。

  隨著老洪的話,我們都把眼光投到走廊上。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也正向我們轉過身來。他穿著講究,兩條長腿上的褲線筆直,腳上穿了雙懶人鞋。他的面孔很清秀英俊,薄薄的嘴唇上銜了一隻煙斗,看來最使他瀟灑脫俗的,是他比一般人略長的頭髮和在兩腮邊留得很長的鬢角。他的頭髮和鬢角都墨黑,這就顯得他臉上的皮膚更蒼白。總之,只要看他的外表,就能斷定他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而且任誰也不會懷疑。他身邊的木架上,放了只鳥籠,裡面的兩隻烏,正在吱吱嘰嘰地叫。

  「表哥,你看,我把阿蔡和唐遠帶來了。」小張說著向我們一揮手,我們就跟他走上臺階。

  「小朋友們,歡迎歡迎!」小張的表哥把煙斗從嘴上拿下來,微笑著說,拍拍我的肩,又拍拍唐遠的肩。尼采說:「『你是奴隸嗎?就不配有朋友,你是暴君嗎?你就沒有朋友。』我不是奴隸,也不是暴君,所以一定會和你們交成好朋友的。哈哈!我說得對嗎?來來,進來坐,別拘束,我這個人是頂不拘小節的,你們也不許拘束。」他說得笑得都豪放極了,也親切極了。

  「陳先生,我和唐遠,常聽小張說起您,對您的欽佩已經不只一天了,今天是特別來向您討教的。」坐定之後,我就紅著臉,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欽敬之情。

  「別學那俗套,也別叫我先生,我大你們幾歲,就都跟著小張叫我表哥罷!討什麼教?有空就來嘛!吹吹牛,聊聊天,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他的語氣真灑脫,也真誠懇,我被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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