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當我們年輕時(1)


  我提著那只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公事皮包,甩下在車上幾小時起伏如潮的思緒,懷著些微怯怯的心情,走出車站,迎接我的是那久違了的、溫暖而柔和的、臺灣中部初夏的陽光。

  我象個頭一次進城的鄉下人,定定地呆立在站門口,貪婪而好奇的看著那往來如梭的車輛、不絕如縷的行人和高高豎起的大樓。

  「啊!變了,這個城變了好多。」我感歎地想。心裡有點酸酸澀澀的,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惆悵?那感覺好特別。我懷念中的這個城,還是做學生時四年留下的印象:淳樸、安詳、恬淡中摻著點悠閒的氣氛。可不是今天這個鬧哄哄的地方。

  「倒是十幾年了呢!什麼又經得住不變?」我又想。真的,變的豈止是這城,難道人沒變得更多?我至今還能很清楚地想起,第一次來台中上學時的不安和恐懼。對別人來說聯考榜上有名,就等於獲得了一切。對我來說,那後面卻隱藏了很多疑慮。我擔心大學與中學時代的生活,並沒多少差別,只是換湯不換藥的老調子。我的憂慮並非憑空而來,實在因為中學的六年,特別是高中的最後兩年,過得一點都不快樂。

  那時候的我,和所有中學裡的孩子一樣,剃著光禿禿的和尚頭,一身黃布制眼。肩膀上永遠掛個塞得滿滿的大書包——少說也有十來斤重。我的嘴角老是緊緊地抿著,眼鏡片後面的眼珠總盛著懷疑的神氣,我的臉上不常有笑容,我為什麼要笑呢?一個如我的人:在學校不算是好學生,不能在任何一門功課上表現得出人頭地,在高二時級任導師劉大頭就當著全班同學,疾言厲色地罵過我:「一個人念了這麼多年書,怎麼會連對哪一門功課特別喜歡都說不出呢?」在家我也不是好孩子,尤其在漂亮的姐姐、專考第一的弟弟和天真可愛的妹妹相比之下,我頂多只能算個二等人。母親還好一點,父親是見了我就眼睛冒火,總皺著眉青著臉問:

  「你怎麼老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你那笨腦子裡都想些什麼?」

  是啊!我的「笨」腦子裡想的東西,你們這些「聰明」人怎麼會知道呢?我想啊!天地間為什麼就平白地生我這麼一個人?我從何而來?將往何處去?我來到這世界上的作用又是什麼?這世界,又是紅花又是綠葉,看來挺悅目的,但她能永存嗎?會不會有毀滅的一天?……我的問題太多了,一點一點地結起來,象一大團冰冷堅硬的年糕塞在胃裡,堵得我好不舒服。偶爾想發洩一下,抽冷子冒出來一兩句,正好是給別人製造笑料,「發神經喲!」他們說。當然嘍!人家都除了預備升學考試之外,不理一切外務,談的想的全是與升學和功課有關的問題。而我,還什麼人生世界的胡想,可不是發「神經」嗎?

  於是,我決心把那團冷年糕留在胃裡任它作怪了,雖然那滋味常會折磨得我想破開嗓子大叫。

  高三那年,一天早晨,我背著那個沉重的大書包走進校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光輝從樹枝的縫隙中漏出來,把單調潔淨的水泥地,灑上左一片右一片亮閃閃的碎影子,看來很美、很生動,但這又引起了我那好胡想的毛病。我想,宇宙多奇妙啊!真是一個解不開的謎,這裡面不定存了多少真理!想想那些哲人,什麼尼采、叔本華,哦!對了,我不是書包裡還放著一本借來的尼采著作麼?想不到竟是這麼深奧難懂,看得我滿頭煙霧,如果有個人能指點我該多好。但誰又是那個能指點我的人呢?父親嗎?他怕連什麼是「尼采」也不知道。而且一看到我就會引起他的壞情緒,更別提什麼指點的事了。

  那麼……我一抬頭,看到導師楊老夫子正晃晃蕩蕩地走來。我一衝動,就迎了上去。

  「楊老師,尼采說『憂愁是知識』,這句話怎麼解釋?」我問。級任導師嘛!我什麼問題不能問呢?何況我一向很尊敬他,雖然在他「愛徒」的名單上,怎麼也不會有我的名字。

  「什麼?尼采?」楊老夫子推了推眼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會兒,用無可奈何的口氣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不趕快準備升學考試,還什麼尼采!」

  我愣了一下,臉一直紅到頸子,混身發熱。我不敢再抬眼看楊老夫子,垂著頭訕訕地走開了。逛到校園後面的水塘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心中充滿悲戚。我想,我是一個不被瞭解、孤獨憂鬱的人。我的求知欲被壓制了、忽視了。我感興趣的別人瞧不起,別人視為重要的數學、英文之類我又不擅長,我厭恨學校生活,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樂趣。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不是一個多餘的人呢?」我問自己。

  鈴聲響了,我也打不起精神到操場上去升旗,待我垂頭喪氣地走去時,別人都已進了教室。結果是得來一場挖苦譏笑和一個警告。

  拿到聯考的報名單子,人家都喜孜孜地埋著頭細心地填寫,只有我,對著那張紙相面很久,心裡還是茫茫然。我之報考農學院,並非因為志趣,而是因歸隱田園、遺世獨立的遠景支持著我。考試前的一段時間,擋不住父母和師長們的囉嗦,我也勉為其難地抱了一陣佛腳。但榜上有名,確實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一向瞧不起世俗的功利和形式,想不通一般人都在忙什麼?吃飯、睡覺、考試、上中學、上大學,將來無非是找個事混混,那就可以美其名曰是服務社會。其實社會是什麼?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可是你不這麼做又不行,誰都會說你一聲「古怪」。總之所有的人好象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不想做模子裡出來的人,一心一意想拒絕平庸,但考取還是讓我不能免俗地興奮了一陣。那總比落第在家孵豆芽好受些罷!就那樣,我抱著懷疑的心情,踏上了來台中的列車……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在我面前煞住了。

  「先生,請上來!」那頭髮花白的司機打開車門。

  「是我叫你的嗎?」我問。

  「你不是向我招手的嗎?」他微笑著。

  「唔——」我摸摸後腦勺,上了車。「去中興新村罷!」我說。

  那司機立刻開動了車子。

  「先生是第一次來台中嗎?」他問。

  「不,我以前在這裡念書的。」我漫不經心地說。車子已經在台中路上,我努力地向車窗外搜索,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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