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 上頁 下頁
失去的春天(3)


  海上的日子過得慢,生活就象嚼過了頭的口香糖,一點味道也沒有。當風平浪靜的晚上,別人都熟睡以後,他喜歡獨自在甲板上散步。海上的晴朗之夜更勾起旅人的鄉愁,天上顆顆欲墜的繁星,使他悠然憶起昔日的嘉陵江畔。「娟,想念是這麼折磨人的呀!」他曾對著大海嘆息。

  「娟,你不該的,不該背叛我啊,我是怎麼樣對待你的?我們一向是相愛的,你為什麼?——」老人多皺的嘴唇對像片喃喃著。他又想起那以後的日子!——

  他曾想到離婚,對於一個不貞的妻子,還有可留戀的嗎?但每當他下這樣狠心的時候,又仿佛有一絲溫柔的力量牽引著他。於是,他對自己說,是為了孩子,孩子需要父母雙全的家庭。於是,日子就那樣拖下來了。

  他早下了決心,再出海的時候,也要和別人一同去尋歡作樂,要報復,要找刺激。他真那樣做了。但並沒得到預期的快樂,反而覺得自己骯髒得象陰溝裡的泥鰍。

  隨著時光的流逝,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原來豐美的胴體枯萎了,黑色的頭髮變白了。撩人的嬌羞變成了陰沉。她和他一樣,老得很快。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遙遠,她伺候他,照顧他,盡她應盡的義務,但彼此之間是冷冷的,兩個人都怕單獨相對。因此,他們最擔心孩子不在家,孩子是兩個人共同的依附。

  「爸爸,爸爸——」

  「啊?」老人吃了一驚,自冥想中醒來,看到紮著白色圍裙的斐瑛站在眼前。

  「你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我叫兩聲你都聽不到?」

  「唔,我——我想你媽一生也沒過著好日子,想想在重慶那一段,多苦!」老人原是說來掩飾的,但竟真的歎喟起來。

  「是啊!媽也常說,那段日子真苦。」斐瑛順著父親說。一邊用困惑的神情打量著他。「其實,媽總念著那段日子。她說,你那時候的薪水只夠住草房,吃最簡單的飯食,沒錢給我和弟弟買奶粉。幸虧她的奶多,把我們兩個喂得胖胖的。她說她用破襪子給我做的洋娃娃、用火柴盒子給弟弟做的小飛機,鄰居的孩子們看了都喜歡。」她說著想起了現實的問題。「啊!我是來問你晚飯要吃點什麼?下點麵條好不好?」

  「不好。」老人斬釘截鐵地口氣。「我不餓,也沒有胃口,什麼都不想吃。」他又是那種表情,兩隻眼睛半睜半閉的覷著,對著窗子上的幾點殘暉。「唔——我看,事情也辦完了,你明後天就回去算了,大虎老住在朋友家也不放心。我嘛!一個人是沒關係的。」

  「其實大虎住在梁家倒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外婆的事他不能來,真是不應該。不過也真沒辦法來,他正不舒服,又正趕上考試。」這點她真的覺得很抱歉,已說過好幾遍。

  「我知道。」老人理解地說。眼睛還是對著窗外。

  「爸爸,我看你也就跟我回南部住一陣子吧!你一個人怎麼過呢?啟良要明年才從美國回來呢!你就算跟我做伴嘛!」斐瑛的視線落在老人的頭頂上,他那些花白的頭髮在夕陽的輝映中顯得格外的白。

  「不必了,我人老了,搬來搬去的太麻煩。」老人打了個哈欠,聲音也懶懶的。

  「那你就不要搬來搬去的,乾脆跟我們一起住好了。叫大虎跟龍龍兩兄弟住一間房,讓出一問房來給你,不就得了嗎?」

  「不,那不好,我還是留在這裡吧!」老人固執地搖頭。

  「有什麼不好?媽媽在,這是個家,媽媽不在了,這還算個家嗎?」

  「唔——」老人不再做聲了,心裡承認女兒的話是對的。不管兩個人怎麼冷淡,有她在,家是個家。她不在,家已經不是家,只是一個孤老頭子住著一幢房子罷了。

  斐瑛也不再說話,屋子裡膨脹著一股摻著傷感氣味的沉悶。她猶豫了好一陣,終於脫口而出。

  「爸爸,你愛媽媽嗎?」

  老人仿佛沒聽見,不動,也不答覆,但眼睛完全睜開了。

  「你還是愛媽媽的,不是嗎?」

  「你別問得這麼可笑,這個年紀的人,什麼愛不愛的!」老人慢吞吞地說。挺了挺脊背,坐直了些。

  「愛跟年齡有什麼關係?」斐瑛不以為然的。

  「我和你媽……」老人說著陷入沉思。

  「你和媽不是曾經很好的嗎?我還記得一些剛到上海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你和媽媽都很愛笑,兩個人常說笑話,媽媽總愛叫你『張生』,那時候真好,一家人過得多和樂。」斐瑛注視了老人一會兒,見他仿佛沉在回憶中,並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又說:「後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和媽媽突然就不好了,變得冷冷淡淡的,家裡的日子……」女兒也不願再說下去了。

  老人一語不發,又閉上了他鬆弛的眼皮,象似睡著了。斐瑛見他不願答話,也就知趣的不再多嘴。正當要出去的當兒,她忽然聽見老人陰森森的聲音。

  「你忘了你媽媽曾經對不起我?」

  斐瑛如被雷轟了一下,渾身震動。

  「媽媽曾經對不起你?這怎麼可能?」她懷疑而茫然地說。

  「你忘了,你親口告訴過我的。」老人轉過身,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她女兒。

  「我?——」斐瑛惶惑地迎上老人的目光。

  「你忘了我第一次出海回來,你對我說過的話?」

  「我對你說什麼?」

  「你說,媽媽和他弟弟睡一張床。媽媽對表弟說:『你這張生』。」老人的聲音裡透著酸澀和憤慨。

  斐瑛愕然了,她努力地搜索著記憶。是啊,在記憶深處隱約有那麼回事,爸爸牽著她的一隻手,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頭頂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她一面舔著爸爸從外國帶回來的棒棒糖,一面和他談著話。

  「斐瑛,爸爸不在家,是不是表舅來了?」爸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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