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一點不奇怪,窯姐兒能做的咱們做得到嗎?你聽她說了沒有?那老毛子還在被窩裡呢……」

  金花隱隱聽到曲翻譯和那兩個官員說。

  「太太,裡面有個姓沈的客人在等著。」一進家門老媽子就趨前相告。

  「姓沈的?」金花想不出她認識過有姓沈的客人,掀開簾子進房,一個眉目開朗身著便袍的青年人坐在太師椅裡,見她進來,立起身來施禮,自我介紹道:「我姓沈名藎,從上海新來的。」他談吐文雅,有濃重的湖南口音,金花判斷這不是來找樂子的一般客人,便問:「沈相公到北京來做什麼啊!兵荒馬亂的。」

  「正因為兵荒馬亂我才來採訪新聞。我是上海《新聞報》的記者,知道賽二爺跟八國聯軍的瓦德西元帥認識,他嗎,我是沒法子見到的,只好拐個彎到你這兒探聽點消息,希望賽二爺指點一二。」

  金花沉吟著,知道又有麻煩上身,沈藎的姓名和湖南口音使她想起戊戌年間立山對她說過的話:「那個叫譚嗣同的湖南人在他家鄉很有一些死黨,最積極的一個叫唐才常一個叫沈藎,姓唐的抓住殺了,姓沈的逃亡到日本去了。」

  「沈相公要向我打聽什麼事呢?」金花機警地試探。

  「我想知道,所謂和議的內容都是些什麼?聽說八國列強要瓜分中國,不知確實與否?由李鴻章和奕劻這兩個老賊代表和談,總是叫人不放心的。我在日本的時候打聽出李鴻章跟俄國訂了個《中俄秘約》,把中國主權像送禮一般出賣,就斷定他是個大奸雄,在報上結結實實地討伐了他幾筆。如果他這次再做同樣的勾當,我的筆不會饒過他的。」沈藎說得口沫橫飛,面孔激動得泛紅,比起原來的文靜儒雅彷佛是另外一個人。

  「沈相公自然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跟國家大事沾不上邊的,不過,從旁聽得,和談還在商議的階段,我想還不到批評的時候,所以請沈相公先別動筆,免得別生枝節。至於瓜分中國,我可以肯定告訴沈相公,是不會的了。」金花說著停頓了一會,又道:「像沈相公這樣的英雄人物自然是不怕死的,不過我勸你還是謹慎些,不要暴露身份。你的朋友譚嗣同相公死得好慘,我親眼看到行刑。」

  「你知道嗣同是我的朋友?」沈藎很出乎意外,接著便擺出不在乎的神態:「我不怕。該做的就不能不做。無論如何要謝謝你的忠告,賽二爺。」

  他說完便快步走了。

  【三十三】

  兩頂大官轎,在一堆隨從僕傭的簇擁中停下。轎簾掀開,眾人扶出兩個弓腰彎背、眉毛鬍子白如霜雪的老者。穿了盤蟒黃馬褂的是慶親王奕劻,頭戴鑲著兩顆大東珠的便帽、身著石青九蟒四爪長袍的是肅毅伯李鴻章。兩人站在階下,一臉愕然的對面相覷。

  「也未免太不象話了,怎麼可以在太廟裡舉行宴會?難道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沒有人告訴他們嗎?」慶親王滿面寒霜,目光凜凜地掃視著眾人。

  「歐洲人愚蠢,八成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看咱們還是進去吧!」李鴻章的口氣淡漠。胳膊一動,四五個隨從已經連抬帶推地把他扶上了臺階。慶親王稍稍遲疑了剎那,便也被扶了上去。

  守門的法國兵高聲向大廳裡報告:「慶親王和李鴻章大人到。」

  兩個老人吃力地跨過高門檻,朝裡面走去,法國公使畢盛和他的夫人已經迎上來。「兩位光臨,很榮幸,請入座吧!客人已經到齊。宴會定在七點正,現在已過半小時。就等兩位了。」畢盛面含微笑,話中卻有不滿之意。

  慶親王和李鴻章被領到給他們預留的座位上。慶親王坐在畢盛夫人的左手,她的右手邊則是瓦德西。瓦德西的另一邊是畢盛公使,李鴻章緊挨著畢盛而坐。慶親王和李鴻章的幾十個親近隨從人員,屏風般的團團圍住,站在他們的背後。

  宴會開始了,是法國式的鵝肝大餐,喝的是香檳酒,賓客三四百人,包括各國使節和高級軍官。自從來到中國戰區,這是洋人第一次舉行盛大宴會,因此每個面孔上都有興奮的顏色,顯得悶悶不樂的,只有慶親王和李鴻章。慶親王陪著勉強地笑,酒喝得少,吃得也不多。李鴻章不吃也不喝,只連連地吸他的旱煙,兩眼朝四周東掃掃西掃掃,對棚頂上點綴的花花綠綠的紙條彷佛特別欣賞。

  飯吃到一半,畢盛公使起身致詞,他即將卸任返回法國,因此首先表示和在北京相識的各國朋友難分難舍,「特別是我們的合作,關於和議的磋商,可說是愉快的經驗,而且取得了偉大的成就。」畢盛用很有感情的聲音說。

  瓦德西撚著小鬍子,浮起一抹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心裡道:「我和你們合作可並不愉快。為了瓜分中國,吵吵鬧鬧的只差沒動刀槍,通商和要求中國賠款的事,態度也是那麼曖昧,就怕別人占了便宜。到今天和議還沒達成,取得了什麼偉大的成就?」

  「是的,我們取得了偉大的成就。與親愛的友邦們在此相遇相聚,使我感到何等的榮幸與愉快。」畢盛公使瘦長的面孔上洋溢著文雅的笑容。但他突然臉色一變,笑容驟逝。「遺憾的是,我們是在一種極令我們憤慨和悲傷的情況下相遇的,中國人殺戮我們的傳教士,圍攻使館整整五十天,天主知道,這是多麼可惡可怕的犯罪行為!」他越說越激昂,最後一句話簡直聲色俱厲,使在座的人不禁愕然。

  畢盛說一句,站在他背後的中國翻譯照翻一句。慶親王默默地飲著香檳酒,李鴻章默默地抽著旱煙,兩人像兩個入定老僧,木愣愣的全無表情。

  主人致詞既畢,慶親王致答詞,他語調緩慢,聲音也不大,面帶微笑,用又滑又純的京腔道:「法國的香檳酒是真香,本親王還是第一次嘗著呢!嘿嘿!菜也不錯。畢盛公使回國,我祝他一路順風。新任的鮑渥公使面還沒見著,只希望他是個講道理的人。嘿嘿,香檳酒真不賴!謝謝啦啊!嘿嘿!」

  慶親王說完坐下了,翻譯問要不要翻成法語,慶親王和李鴻章不約而同地搖搖手。誰也沒聽懂慶親王的談話內容,卻劈劈啪啪地鼓了一陣子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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