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九二


  朝廷裡的王公大臣、守城的官兵、立志要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逃的逃躲的躲,彷佛在一瞬間全部土遁,一個也不見蹤跡。宣武、朝陽、東直、安定、德勝,所有的城門大大打開,手持武器的西洋兵沉著驕傲的臉守在門口盤查,中國人禁止出入,外國人通行自如。兩天之內北京城被整個佔領,洋兵的聲勢遠勝於叱吒一時的義和團,如決堤洪水般流入每一個角落,街頭巷尾無處不是穿著筆挺軍裝,白臉上鑲著高鼻樑和淡色眼珠的官兵。

  原來在街上盲目奔跑的人群驟然消失,哭喊聲、呼救聲、槍炮聲也歸於沉寂,只有樹上的鳴蟬仍在不知愁地哇啦哇啦嘯唱。骯髒、零亂、遍地瓦礫和腐屍的大街上,店鋪把門窗上的木板關得連一滴水也休想進入。義和團的紅布標誌,已從汪洋血海衰落成退潮後的岸灘,星星點點的紅色像暴雨打過的殘花,不帶一絲生氣的被踐踏在腳下,空蕩蕩的壇場上剩下些歪歪倒倒的桌椅,洪鈞老祖和驪山老母以及所有神仙的牌位都成了可笑的垃圾。

  胡同裡的住戶人家門框上懸著臨時做成的白布旗子,無風的季節裡全沉重地垂著頭,白花花一片像喪事中的招魂幡,在酷熱的烈日下凝聚著冷冷的陰氣。餓瘦了的狗在路旁掏著死人的內臟貪婪地啃嚼,純肉的美食把肚皮吃得圓溜溜地鼓起,泛紅的眼珠子閃著野狼般的凶光。北京已像一座千年荒城,被死亡和毀滅的氣氛牢牢罩住,偶爾一陣洋兵的大皮靴走過,震動得天地都顫慄了。

  中國人口中的「洋兵」,是由德、奧、英、法、美、俄、義大利及日本聯合組成的。京城既已佔領,各國司令官開始會商,其中以英國的蓋斯裡將軍、美國的沙飛將軍、法國的福裡將軍和日本的山口素臣將軍,聲望最高,尤其是蓋斯裡和沙飛,一個是征服印度有功,一個是平定菲律賓得名,都是有經驗的亞洲通。會商的結果,將軍們認為兵士不遠萬里,飄洋過海到中國來執行神聖任務,攻城奪地辛苦作戰,又趕上夏季炎熱,飲食不合,如果不讓他們放鬆一下,調節調節身心的話,恐怕會有怨言,產生厭戰之念,何況中國人實在可恨,居然殺害傳教士,攻打使館,非嚴加懲罰不可。於是一致通過,兵士們可以公開搶劫三天,這三天是他們的假期,任何行動不受約束,做為他們萬里長征的犒勞。

  已經被義和團和自己軍隊蹂躪過的北京人,又面臨了新的災難。洋兵用槍托和大皮靴砸開了大門,闖進民宅,搶去值錢的古玩字畫和金玉首飾,強姦婦女,搗毀房屋,整整三天,北京城沉在地底的煉獄裡,黑暗遮住了日月的光輝,罪惡成了自由翱翔的和平鴿。

  征服者的大目標是要瓜分中國,小目標是把北京劃界自守,免得利益被別的同伴侵佔。佔領區便是口袋中的捕獲物,可以隨著性子處理,各區有不同的告示貼出來,有的說要搜捕義和團,有的命令各家負責門前清潔,瓦礫死屍垃圾糞便限期打掃乾淨,違者重罰。而幾乎所有的告示都叫人們要安心生活,因為他們遠來中國的目的,就是鎮亂平反,解救中國人民于水深火熱,中國人怎麼可以不放心過日子?

  告示歸告示,事實歸事實,領略了洋兵兇殘的北京人已經嚇破膽,不出一絲聲息,悄悄地清掃過自家門前,又趕快把修復的大門關得嚴嚴實實。昔日繁華的京師重地,已成為一個沒有市集、沒有貨攤、沒有沿街叫賣的小販、沒有店鋪商號飯莊的破碎城市。入夜以後,黑漆漆的大街小巷渺無人跡,偶然有點風吹草動的聲息,人們便說是鬼魂的腳步。相傳有成隊的無頭魔鬼,一身是血的在各處遊蕩。話傳得真切,連洋兵也不肯夜間上街行走。

  槍炮聲不響了,表面上戰爭似乎已結束,實際上北京以外的城鎮仍在廝殺,俄國人不聲不響地進兵東北邊境的吉林省,八國聯軍搜遍了北京的每寸空間,要找出慈禧太后和載漪、載勳、剛毅等戰爭禍首,也要找出義和團來報仇,當他們知道慈禧太后已經西逃,自然是失望而惱恨的,便尋了王室的親族洩憤。得寵的王族全隨著太后西逃,留下來的盡是太后不屑于理睬的,怡親王溥靜,因為同情皇上而遭太后厭惡,平日既不蒙召見,逃命也沒他的份兒,洋兵竟不問原因,聽說抓到個親王,連稱是又一次勝利,命溥靜搬石頭運死屍,用皮鞭打得他皮開肉綻,咽下最後一口氣。

  謠言在慌亂的人群間傳播:「太后和皇上已經逃走,我們沒人管啦!」「洋人要做皇上啦!已經在打掃三殿,就要登基啦!」「洋人最喜歡李鴻章大人,想是要扶保他做皇帝啦!」也有人說:「皇上已經自縊殉國,太后躲到五臺山的廟裡去啦!」有的人家已悄悄供上了光緒皇帝的牌位,早晚對著叩頭祈禱,請求保佑。

  金花在老杜家住了些時候,見他一家大小幾口已經缺米少面,長期打擾於心不安。既是局勢慢慢趨於平靜,就壯著膽子帶了孫三離開杜家,往南疾走,街上每個轉角處都有洋兵布哨。金花打著藍粗布包頭,抹了一臉灶灰,再憑著能說德語英語,竟通行無阻地到了南城——德軍佔領區。到一家熟識的客棧去租房,店主人逃難遠行,門房空著,他們就自做主張,住進安身。

  十月十七日這天正午,金花溜到大街上,想敲開一家糧店的門,買一點米麵下鍋。她和孫三已經整整兩天沒有食物下肚了。剛走出胡同,就看到遠遠的街口有大隊人馬經過,雄壯的西方軍樂聲悠悠傳來,城牆上的洋炮每隔上一會便砰的響上一下,懶洋洋的,不像在打仗,倒像在跟誰開玩笑。怎麼回事呢?金花心裡好納悶,忍不住快步跑了一段路,想走近些看個究竟。

  在前引導的是美國騎兵隊和穿著英軍制服的印度騎兵隊,接著是一堆穿戴考究,帽沿和袖口上鑲著金線,胸脯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勳章,表情肅穆莊嚴,背脊挺得筆直的各佔領國主將。在他們的後面,是一個面孔紅撲撲,眉毛和鬍鬚淺黃中泛白,頭戴草編的遮陽軍帽,身穿硬挺的軍服,跨著一匹棕紅色毛皮油亮的駿馬,驕氣十足的大將軍。他的前後擁著幾個騎馬的衛士,其中一個舉顏色鮮豔的帥旗,再往後又是大隊的日本騎兵,浩浩蕩蕩,看著好不威風!那麼,這個老頭兒一定是八國聯軍的大元帥嘍!他是誰呢?為什麼看來這樣眼熟?他穿的是德國軍服,一定在柏林見過的吧?她想起來了,是瓦德西伯爵。近十年不見,他老了不少。但那張紅撲撲的臉和騎馬的姿態沒變,他使她憶起威廉第一出殯時他擔任總指揮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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