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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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承元並沒有像金花期望的那樣,相反,他一天比一天更弱,終於在滿十一個月的後幾天,因出麻疹而結束了他的小生命。 金花瘋狂了。她不進食,不洗臉,夜履不整,披著齊腰的濃發,緊緊抱住承元僵硬了的小小的屍體。「他沒有死!承元沒有死!我的孩子沒有死!」她破開嗓子大叫,兩眼直直地冒出凶光。母親、弟弟、阿陳站得遠遠地望著她,誰也不敢走近。 「乖寶寶,你沒有死,你是睡熟了,是不是?寶寶啊!這就好了!你多吃多睡就壯啦!生得壯長大了才能讀書,進考場,點狀元,嘻嘻……」金花對著懷裡的屍體說一陣笑一陣,忽然又面孔一板嚴肅起來:「你可是答應媽媽的,點了狀元第一件事就是到洪家去搶回你姐姐。你不要怕他們,理直氣壯地跟他們論理:我姐姐是我娘生的,你們憑什麼留住她?想拿勢力壓人嗎?嘿嘿!碰巧我洪承元是個狀元郎……」 金花時而連說幾個小時不喘一口氣,時而幾個小時不出一絲聲息,但無論說話還是沉默,兩隻眼睛都瞪得大大直直的,一副戒備的神情。 「金花,你聽我說,承元已經死了。」母親淒苦地試探說。 「他沒有死,他睡著了。你們不要吵。」金花固執地搖搖頭,一手輕拍著屍體,悠悠地唱起曲子來。 「金花,把承元交給我,我把他放到床上去睡。」母親強笑著張開雙臂。 「不,床上冷,我的懷裡暖。你們不要吵醒他。」金花身體一晃一晃地輕搖著懷裡的承元,繼續哼著曲子…… 足足鬧了三天兩夜,金花終於體力不支昏迷過去。她像一棵被利斧砍斷的樹那樣,頹然倒下,兩手一松,承元小小的屍體便掉落在地上。 母親和阿陳趕快安葬了承元。醫生給金花開了安眠的藥方子。金花安靜了,如果不在沉睡,便准是定定地怔坐著,眼光是癡迷、空茫、懷疑的。 「金花,你在想什麼?」有時母親會問。 「唔……」金花美麗的嘴唇嚅動幾下,卻發不出聲音,只把眼光冷冷地掠著,還是那副癡迷、空茫、懷疑、傻愣愣的神情。 【二十二】 金花脫掉水綠色鑲銀邊的襖子,又穿上桃紅色滾三道黑邊的寬下襬長袍,摘去髻上的翡翠頭飾,又戴上雪白的珍珠簪子。箱子櫃子是敞開的,花花色色的衣服首飾絲巾丟了滿滿一床。夕陽方殘輝落盡,冬季晝短,天色幽暗了,火盆已經疲弱得接近熄滅,屋裡的暖意在減退。金花對這一切都不理會,只是一件件地換衣服,換首飾,對著鏡子照前照後,照完了再脫再換,已經折騰了半個下午。 母親、阿陳、弟弟,到承元的墳上去了,他們不讓她去,她也不敢去,一個人留在這荒塚一般空曠的家裡也夠可怕的,處處都是承元的影子,他的小臉緊繞著她的腦子轉,她簡直不敢靜下來,只好不停地找些事情做。自從承元死去,她便常常這樣,有天母親忍不住問:「金花,你這樣不停地換衣服做什麼?」她說:「我試試哪件穿了最稱身,配哪副首飾最好看。好,上天不許我做正經人,我看我也別裝相了,還是賣我的老本吧。」她說著吃吃地笑,一笑就笑好久。 「看你把話說得多難聽。」母親想了想,重歎一口氣。「唉,我們這種人家,舍了這獨木橋也沒別的路好走,你既不想再配人,不如就出去混混,賺些錢老來用。」 「是啊!賺些錢老來用。我老了可沒有女兒養活,是應該賺些錢老來用。」 母親被頂得不能開口,像每次被埋怨後一樣愁著臉。 「媽,其實我早就想出去了,我愛熱鬧,這種悶死人的正經人日子真過不了。」她安慰母親,說的也是真心話,幾年正經人的生活不過是噩夢一場,反不如賣笑來得痛快。 「命比山重,真壓下來誰也逃不了。」母親上月回了一趟蘇州,回來便總重複這句話。 「逃不了的,讓它壓著吧!」她會譏諷地加上一句。 「那時候我說不要來上海,你不聽,不然不遇上沈磊了……」母親照例惋惜地嘆息。 母親在蘇州聽鄰居說起:流浪四方杳無音訊的沈磊突然回鄉,他做了軍中醫生,駐防北方邊境,曾向人打聽金花的下落。「我們悄悄地就走了,誰也說不出去了哪裡。」母親由惋惜轉為埋怨,沈磊至今沒有娶親,她認為是由於對金花的癡情。「媽媽,沈磊的娘以前不許他娶我,今天更不會許他娶我。」她比母親更能正視現實,沈磊的出現已激不起她的任何幻想。 金花正脫掉桃紅色的長袍,忽然聽得樓下有人敲門。「會是誰呢?去墳地的人這麼快就回家了?」她納悶地把雕花木窗掀了個小縫,對著下麵問:「是媽媽吧?」 「是我呀!狀元夫人。」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是誰?」 「我是孫少棠,狀元夫人。」孫三帶笑地說。 金花愣了剎那,關上窗,兩手交叉著放在心口上。 「砰砰!」敲得更響了一些。 「不要敲了,我開門。」金花抓起件外衣要穿,想想卻又擲下。她小腳邁著快步,一溜煙地下了樓。 孫三穿著絳紫色大團花緞袍,不知噴了多少花露水,一進門帶進一陣香風。金花的裝束使他本能地愣了一愣,但他是見過世面的風月場中老手,腦子很快便轉了過來。 「狀元夫人這一向好?兩年不見,風韻越發華貴了。」孫三恭恭敬敬朝金花作了個大揖。 「華貴?」金花看看自己身上的小襖,調侃地笑了。「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 「哪兒知道啊?這是天可憐我。」聽說金花獨自在家,孫三把臉一涎,齜牙而笑:「狀元夫人揍我那一巴掌,是個好紀念,我到今天還沒忘呢!」 「沒忘,你要怎樣?算帳來啦?」金花斜睨著他,嘴角微微牽著一點笑意,藕荷色小襖底下的胸口一起一伏的。 「喲,算帳我敢嗎?我只求你別再賞我巴掌……」孫三一句話沒完已把金花摟在懷裡,一面親嘴一面就解鈕扣,嘴裡嘟囔著:「真要算帳,怕你還不起哩!」 「死鬼,冤家……」金花用拳頭捶打孫三。 「死鬼,冤家?你還裝相啊?嘻嘻。」孫三的長胳膊一伸把金花抱在空中,三腳兩步跑上樓,把她丟在衣服堆裡,壓到她心口上問:「說,你要我嗎?」 「要,要……」金花躺在一堆紅紅綠綠之間,像個垂死的人無力地喃喃,雙手緊抱著孫三的腦袋不放。 孫三掙扎著站起,先脫光自己再剝光金花。「你還打我嗎?還裝正經嗎?」他詭笑著氣喘喘地進攻,忽深忽淺忽左忽右,把金花那比他窄了一半的小身體像揉麵團一樣揉搓著,大粒的汗珠在他黝黑的額頭上閃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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