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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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沒有打擾。鬧了一夜,也該散了。華爾德應該準時回營。」金花從容地說。眼光不時掃著華爾德。華爾德顯得疲倦而頹喪,他已戴上同伴遞過來的軍帽,牽住了那匹大白馬。「是的,我想我該回營去了。金花——」他把她的小手緊緊握在自己的大手裡。「我不相信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我不放棄的,你懂嗎?我不放棄的。」他深深地望著她,語氣堅定。 「華爾德——」金花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端詳著華爾德,從他的額頭看到鼻子,再看到下巴,不放過任何一點,心中反復道:「我要看清他,做我這一生永不忘懷的紀念。我要永遠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有過一個純良俊秀的年輕人,像愛貞淑的處女那樣愛過我。」 「華爾德,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姓什麼?多少歲了?」金花柔聲問。 「我姓瓦諾,二十三歲,從沒真正戀愛過,除了你……」 「華爾德,我謝謝你,我——到死都不會忘記你。」 天已亮了,太陽在出山,東邊天上浮起一脈鮮豔的紅霞。 「華爾德,我們該走了。」一個軍官說。 「是,我該走了。」華爾德自言自語的。 「你走吧!」金花擺脫了華爾德的手。 幾個軍官全上了馬,最後華爾德也騎了上去。「我不相信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他又重複這句話。 「華爾德,我會永遠記得你。」金花也重複她說過的。 幾個軍官已等在路口。華爾德遲疑片刻,便調轉馬頭,朝他的同伴走去。 五匹大馬呱嗒呱嗒地慢慢往前踱著,華爾德頻頻回首,金花挺直了疲倦的背脊,一瞬也不放過地注視著他們,她忽然聽到華爾德「嗐」的一喝,馬鞭一揚,大白馬便沖出老遠,接著另四匹馬也跟了上去。五匹馬立刻在晨曦中躍下了山岡,留下的是一片揚起的塵土,和一個死寂的空蕩蕩的曠野。 【十四】 從慕尼克到柏林的特快車。金花獨自坐在頭等車的小包廂裡。發出巨響的鐵輪不舍晝夜地賓士,早已離開了巴伐利亞省。那兒的美麗的田園景色,特別是可愛的人,仍分明得若一張張沖洗很好的像片,清清楚楚地印在她的心版上。 金花通宵未眠卻了無倦意,兩眼凝視窗外,思想追著車輪的速度急轉,腦子裡盡是華爾德的影子:他的言語、他的微笑、他的誠實的目光和強勁有力的臂膀,像溫泉的暖流,熱活活地流過她渾身的每一條血脈、她差不多以為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受過的侮辱欺淩,一夜之間全被洗淨了。 蘇菲亞和彼得曾從他們的新家趕到車站送行。 「金花,你像突然變了個人。」蘇菲亞銳利地注視著她。 「蘇菲亞,你信不信?我懂得什麼叫愛情了。」她認真得近乎嚴肅地說。 「我信。你的樣子已經在告訴我。」 「蘇菲亞,千萬不要讓華爾德知道我的底細。你不會瞭解,他對我的看法對我是多麼重要,多麼珍貴。」 「我瞭解,我不會說。不過我要問一句:金花,你們未來怎麼辦?」 「未來?」她嘿嘿地傻笑了幾聲。「親愛的蘇菲亞,聰明如你的人居然問未來?我認為未來即是終點。」 她確實相信未來即是終點,就像這串奔跑的列車一樣。 金花一路上思緒如濤,幽靈般靜悄悄的回到非今館。 洪文卿正心不在焉地跟根亞先生查資料,小聽差阿福來報說夫人回來了。洪文卿頓時喜上眉梢,丟下筆直奔三樓。金花剛脫去大襖,把一件綢面夾襖朝身上套。洪文卿連忙抱住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蠻腰,笑瞇瞇地緊膩著她。「你不在,我書看不下去,文章也寫不出,心像沒了底似的不舒服。小寶貝,再也別離開我,我一刻也不能缺你。」 「羞不羞?堂堂的欽差大老爺說出這樣沒氣性的話。」金花心中慚愧,有意要表示親熱,用一個手指在洪文卿的臉上輕輕刮了兩下。洪文卿受了鼓勵,越發地膩著金花不放:「別人面前我是欽差老爺,在你面前我是一隻等著疼愛的小哈叭狗。」金花被洪文卿的話逗得嘻嘻直笑,笑夠了把洪文卿推開些距離,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金花看出洪文卿又清瘦了些,臉色是蒼白中透著黯淡的青灰色,身架子單薄得彷佛只有骨骼沒有皮肉,一襲寶藍色的絲袍寬蕩得好像四處冒風,襯得他越發顯得羸弱而衰疲無力。雖然那雙清秀的眼眸仍含蘊著與他年齡、身份不相稱的熱情的光芒,卻也遮不住隱隱的老態了。 金花無意把洪文卿與華爾德相比,但已很自然地把他們比在一起,她想:如果說華爾德是一棵漿汁飽滿風華茂盛、昂然挺立的茁壯的大樹的話,洪文卿縱不能說是槁木,頂多也只能算棵枝葉凋零、接近枯萎的老樹。 「咦!出去幾天你怎麼變得更好看了?」洪文卿也在注視金花。她臉上浮動著一種奇異的光彩,眼神是深邃莫測的,說是喜悅又像背後藏著憂傷,說是憂傷又像有壓抑不住的歡愉要奔放而出。水靈靈潤亮的黑眼珠鑲在白玉般光潔的瓜子臉上,清純嫻秀得倒像深閨裡不沾人間煙火的處女。「說說看,蘇菲亞的婚禮有趣嗎?」他仍在盯著她。 「有趣。洋人的婚禮跟咱們中國人可不一樣……」金花把婚禮的過程和蘇菲亞的一家人描繪了一番,有關舞會和華爾德其人的則隻字不提。洪文卿很感興趣地聽著,待金花敘述完才道:「很好,你總算沒白來歐洲一趟,什麼新鮮事都見識了。你現在應該收拾行李,準備回國嘍!昨天接到總理衙門的電報,接任的還是許景澄,他一到,辦完移交咱們就動身。」 「這麼快?」金花本能地一愣。雖說回國是早經決定的,乍聽到還是有突如其來的感覺。 三年的海外生活開了她的視野,給了她新的經驗,她體悟到尊貴、光耀與屈辱的距離是何等遙遠。離開柏林的另一個現實是,她的日子由燦爛陷入晦暗,由名滿德京的公使夫人變回無足輕重的小侍妾,一生榮華尊貴的極致將整個過去,這使她惋惜、不甘,何況她在心靈深處有更多更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回國,她真不情願。「太快了。」她又重複一句。 「快什麼?這三年待得我好氣悶,早離開早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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