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四一


  「啊!你——」洪文卿感到身體內外都在起變化,有一股火正在燃燒,熱得無法抵禦。雖然只是一眨眼工夫的照耀,他已把金花看得纖絲不漏:她上身無衣,胸上系了一條水粉色的繡花紗料兜肚,裡面凸起的部分隱隱若現,腰部以下,圍了一塊繡著五彩小蝴蝶的白色杭綢。她淺笑盈盈,眸子像浸在水裡的墨晶石,又黑又亮,散下來的濃發像烏雲般鋪開在繡緞鴛鴦枕上。好一幅美人思春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誘人的胴體。「迷死人的小妖精,你……」他連忙上床將金花擁在懷裡,氣蓋青春地狂猛使力,嘴上叨咕著英雄式的囈語:「我要把你揉爛,我要……」但他仍是很快就頹倒下來,像一隻垂死的老山羊,軟遝遝地癱在金花身上,大汗淋漓,彷佛剛洗過澡,渾身濕漉漉的。「金花,乖乖,你……」洪文卿夢囈般地喃喃著。

  「老爺,你看看我,看看我。」金花見洪文卿真要入睡,急得坐直了身子,啪的一聲打開電燈。

  「唔……」洪文卿閉著眼睛,嘴角上飄著滿足的笑意。

  「老爺,你睜開眼睛,你別睡啊!」金花祈求地叫。

  「……」洪文卿已經睡熟了,鼻息均勻,神態安適。

  「老爺——」金花愣坐了片刻,關掉電燈,失望地躺回到枕頭上。她覺得身體裡有一股力量在蠢動,有如爆發前的火山,高熱的岩漿在澎湃沸騰,即將決口而出,這股力量太猛烈,衝擊得她青春飽滿的身體要崩潰,要融化,要碎成片片。她不由地懼怕起來,好像自己真的就要在這場燃燒中化為灰燼,但又彷佛在秘密地渴望,寧願在強有力的男性的蹂躪淩虐中死去。

  金花把只繡枕抱在懷裡,牙齒咬著枕角,抱得緊緊的,咬得緊緊的,就像那是她心愛的男人的軀體。她渾身顫抖,不停地在床上輾轉滾動,隱隱地呻吟著。突然,她摸起床頭幾上的金簪子,朝著自己的大腿猛力刺去。她終於在疼痛中冷靜了,血從傷口涔涔地流出來,像是懺悔者羞愧的眼淚。她抱著那條痛腿蹣跚地走到陽臺上面,倚欄而立。

  夜已深,靜悄悄的了無聲息,月亮像面剛拭抹過的明鏡,潔淨清亮地懸在中天,如洗的光輝安詳地灑在水面,河上已無人跡,只有空蕩蕩的緩緩長流,在月色下閃爍著深邃詭秘的幽光。

  腿上的血仍在流,傷口仍在痛,金花也不去理睬。她凜厲地板著面孔,目光炯炯,彷佛面對一個可惡的罪犯。「你果然是娼婦的根,多麼淫蕩啊!哪一個高貴的太太奶奶會這個樣子呢?你不羞嗎?你能怪人家瞧不起你嗎?」她絕望地對自己說。

  日子像病馬拖著的破車,緩慢而少節奏地向前踱著。蘇菲亞不在,金花就失去了逛街和到動物公園散步的伴,她如今最大的樂趣乃是逗女兒。每當抱著德宮軟綿綿的小身體,看她張著小嘴咿呀咿呀地叫,寂寞與孤單的感覺便漸漸離她遠去。懶洋洋的夏日午後和燠悶的黃昏前,最是難過的時光,有時竟會無聊賴得不知該把自己寄放在何處。動物公園那片濃綠色的樹林,和小河上蕩舟歡笑的男女是她看厭了的。但為了要呼吸到外面的空氣,要看看海洋般蔚藍的遠天,她總是倚在陽臺的躺椅上消磨整個下午,直到那只大火球似的太陽落到半山腰,熱烘烘的暖風吹透她單薄的綢衫,撫弄著她的身體,她才懷著還清了債似的心情離去,暗叫著:「多好!一天又過去了!」

  蘇菲亞終於又回到了非今館,是來取她的行李衣物的,並帶來了結婚喜帖,重複說過幾次的話:

  「你一定要去參加我的婚禮。不然我會失望。」

  「當然,我是應該去的,可是天知道,慕尼克那麼遠,叫我怎麼去呢?」金花確實很猶疑。她估計洪文卿會反對,使館裡的人又會嘁嘁喳喳。

  「金花,你來散散心吧!瞧你,一個多月不見,變得這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慕尼克遠是遠一些,好在有火車直達。住處嘛,我已經給你安排了。我們鄉下的房子自然不能跟非今館的大樓比,不過住幾天還是滿舒服的。」蘇菲亞故做調侃的口氣,她是越顯得年輕活潑了。

  「好吧!我儘量想法子去。蘇菲亞,你這一結婚,我秋天一回國,咱們的這段緣份也就算盡了。」金花悵悵的。

  「你怎麼變得這樣悲觀呢?你想得太多了。笑一笑!笑一笑!」蘇菲亞輕撫著金花的臉蛋,直到金花真笑了,才接著道:「世界太大,我們離得太遠,很可能我們沒有再見的一天了。所以,你一定要來。」

  「我一定來。」金花肯定地點點頭。

  金花要到慕尼克參加蘇菲亞的婚禮,在非今館裡惹起了不小的風波。首先是洪文卿反對,「蘇菲亞跟你的交情深,照說你是應當去吃她的喜酒的。不過我們是中國人,婦女不作興在大庭廣眾中抛頭露面,何況慕尼克離得那麼遠,要在火車上過一夜,對你一個年輕的婦道人家太危險了。我看你不要去。我們加倍送禮,表示對她的看重就是了。」他連續幾次這麼說,說得金花幾乎要打消去的念頭,直到她發覺使館裡的那些人已經把她要去慕尼克的意願,當成笑話與醜事在傳播議論,茶餘酒後說個沒完時,她才真正打定了主意:誓必要去,決不甘休。

  那天她下樓去找德宮;阿祝常常把德宮抱到院子裡去看金魚,經過二樓的一間屋子,聽到幾個人在講話,「這可好,柏林也放不下她啦!居然要匹馬單槍地去慕尼克?這位公使夫人是有心要給咱們大清朝開開新風氣吧?」「公使夫人?呸,她也配!天生窯姐兒的習性,不出去招搖招搖過不了日子的。」「不是正路出身的人,就怎麼都正不了。上年在聖彼德堡受的教訓還不夠,還不知收斂。」「輕賤的人永遠尊貴不了。你們想,她有膽子去坐咖啡館,搭訕洋畫家,那畫家送畫她也敢要!這樣的貨色什麼事做不出來?到慕尼克去不定又出哪種花樣呢!等著瞧吧!」「就憑她長那麼個玩藝兒,把公使迷得死去活來。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小老婆,不叫她拿根繩子自己了結,也要把她送人。」……

  從聲音金花就分辨得出來是哪幾個人。他們越說越有興味,這個題目對他們顯然是太有趣了。那些侮辱的、輕賤的、骯髒的字眼,聽得金花血液上湧,憤怒得要發狂。她想沖進去跟他們理論一番,可又覺得不能真那麼做,繆征藩給她的教訓還不夠嗎?如果他們當面侮辱她,她將怎樣下臺?洪老爺也給她做不了主,難道他能把他們全體撤職?卑微的出身是她深入骨髓的病,如果論理她永遠是理虧者,反而自我羞辱並給人增加笑料。她悄悄地走開了。她沒上樓也沒下樓,卻輕輕地推開了洪文卿書房的門。

  洪文卿坐在大書桌前,根亞先生和黃翻譯分坐在左右兩邊,小聽差阿福在一旁給點煙倒茶,幾個人正忙著,見金花進來,八隻眼睛全睜得大大地盯著她。

  「老爺,」金花滿面寒霜,也不理會幾個人的驚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慕尼克我是去定了。誰要擋嗎?我會放把火,燒掉這個非今館。不信就試試看。」她說完就走,立刻回到臥房整理旅行的衣物。

  金花前腳踏進門,後腳洪文卿就跟了來。他陰沉著臉道:「你這是做什麼?在人前這樣塌我的面子?太過分了。」

  「像我這種生來就沒面子的人,哪裡懂得塌不塌面子?如果老爺實在不能原諒的話,就把我送人吧!」金花頭也不抬,賭氣地一個勁往箱子裡裝東西,洪文卿看她那光景,知道准是又聽到了什麼閒話。讓下屬們把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當成公使夫人來尊敬,使大家不服氣,閑語閑言的總不斷,這一點他明白得很,也替金花抱屈,但是舌頭長在人家的嘴裡,他如何能控制?為了一個繆征藩已弄得丟盡面子,經驗使他悟出,只有裝傻一途最聰明,雖然心裡為此終究有些不安,覺得對不住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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