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二八


  「阿弗瑞德又說笑話了。最親愛的,你總知道我是以你為榮的。」伯爵夫人薄薄的嘴唇笑得朝上彎著,聲音平和極了。

  「當然,我的親愛的。」瓦德西伯爵拿起他妻子的手深深吻了一下。

  金花見這對過了中年的夫妻,當著外人如此表示親昵,非常吃驚,覺得西方人跟中國人實在太不相同,但她打心裡喜歡這位伯爵夫人,認為像她那樣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貴婦。碰巧瓦德西伯爵夫人對金花也特別欣賞,很願意跟她交談,當瓦德西伯爵去跟別的客人應酬時,她還在跟金花談著。伯爵夫人見多識廣,從紐約的唐人街、華盛頓的白宮,倫敦的白金漢宮、巴黎的藝術和時裝,談到柏林的社交圈子和一般工人的生活。

  金花自知知識淺陋,德語又不高明,所以總是用心地聽,間或點點頭說兩聲「是的」。這不單為她自己藏了拙,也給了伯爵夫人一個好印象,認為這位美豔的中國小女人思想看法很與她相近,可以交為朋友。

  「不久要請你和洪公使到我家做客。」伯爵夫人說。

  「那是我的光榮,我盼望那一天早早到來。」金花從容地說著蘇菲亞教她的話。

  「那一天不會遠,不過要等到春天。因為,你知道,我的生活很忙,社交,應酬,主要是我做一些社會福利工作,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幫助窮苦的工人和無家可歸的婦女,譬如說未婚的年輕母親……」

  「哦?在德國有沒結婚就有孩子的女人?」

  「在哪個國家都會有。遭遇到這種命運的女人是非常不幸的,所以我要幫助她們。我造了一幢房子……」

  金花正跟瓦德西伯爵夫人說得熱絡,忽見伯爵端著酒杯眉開眼笑地朝她們而來。

  「方才我們在談那幅字畫。」瓦德西指著遠處壁上掛著的一幅中堂。「這是東西方的文字最不同之點:西方的文字就是文字,東方的文字卻是藝術,你看,那字寫得不是跟畫沒有分別嗎?真美,神秘啊!」伯爵說著轉過身對金花微微一躬身。「尊貴的公使夫人,你能告訴我那黑黑的兩條大字寫的是什麼嗎?據說是詩呢!」他的藍眼珠含笑地望著金花,等她的回答。

  「是——」,金花無法不感到窘迫。雖說在富媽媽班子裡學吹彈酬唱,跟洪老爺學識字讀詩,究竟只是一點皮毛。決沒本領一口氣把字畫上那筆龍飛鳳舞的行書詩句解釋清楚,何況她學的那點可憐的德語又不夠用,連聽沒聽懂瓦德西伯爵的問題都沒有把握。「是……是藝術——」她用甜美的笑容遮掩窘態,內心裡對本身的無知產生了難言的自卑,自卑的程度就像對她那無法改變的微賤的出身一樣。

  「親愛的阿弗瑞德,你看洪欽差不是正在那裡給大夥兒解釋那幅字畫,翻譯先生在翻譯嗎?我們何不一同去聽聽?」伯爵夫人對金花友善地笑笑,說待會再見,便挽著瓦德西伯爵走進人堆裡。金花朝他們的背影注視良久,對伯爵夫人不僅傾服,更多的是感謝。

  金花自知宴會成功,再加上洪文卿的極口讚美,使她的興奮難以平復,不斷地和蘇菲亞討論與會的人物,說得最多的自然是瓦德西伯爵夫人。

  「她那樣子才叫真高貴,我喜歡她!哦,她真是個不平凡的女人,居然還弄什麼勞工,什麼沒結婚就生孩子的婦女的什麼福利!我簡直不太懂那是怎麼回事。在我們中國,越是貴婦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這個貴婦可不一樣,居然做男人做的事情。」金花連著累了多日,這時放鬆地靠在沙發椅上,任蘇菲亞把她頭上頸上的飾物一件件取下。她仍然沉醉在宴會迷人的氛圍裡,只半瞇著眼睛說話。

  「你說瓦德西伯爵夫人啊?告訴你,她可是個不平凡的女人。有人說她是從美國來的女冒險家,她的身世和你一樣富戲劇性。她父親不過是個開食品店的商人,當然是發財的商人嘍!不然怎麼會那麼有錢,幾個女兒都到巴黎念書!她有個姐姐嫁給德國貴族,因為這層關係她才進了歐洲的高級社交圈,據說她常進法國皇宮的。你別看她那副樸素含蓄的模樣,年輕的時候是出名的大美人,會交際得很。跟瓦德西伯爵結婚以前她已經嫁過一次,那個丈夫身份更高,是個公爵,比她大了三十六七歲……」

  「三十六七歲?西洋也有這種事?」金花驚異地打斷蘇菲亞的話,心想:「這不真和我的情形差不多了嗎?」

  「怎麼沒有呢?在他們這些貴族裡什麼怪事都會有,」蘇菲亞正小心地為金花取下髮髻上的碧玉簪,一邊笑著說。「她的前夫給她留了四百萬馬克的財產……」

  「四百萬馬克?我的天,那是多少兩銀子啊!」

  「那個尼爾公爵跟她結婚幾個月就死了。他們兩個到埃及去旅行,歡度蜜月,就在那時候公爵寫下遺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新婚的太太。也怪,遺囑寫了沒幾天他居然真的死了,所以公爵的家族控告她謀財害命……」

  「什麼?謀殺親夫?嗯嗯——」金花大為瓦德西夫人抱不平,激動得提高了聲音。「她哪裡像?她又不是潘金蓮那種人。」

  「誰知道她是哪種人?當時事情鬧得好大,是轟動整個德國的大新聞。到今天我母親那代人講起這段歷史還津津樂道呢!」

  「結果一定是她打贏了官司,不然那麼多財產就到她手裡了嗎?」

  「是她贏了。據說奧地利國王幫了她不少忙。總之,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這個瓦德西伯爵對她言聽計從,佩服得什麼似的。你想,瓦德西跟她結婚以前不過是個上校,駐防在哈努瓦,現在升到大將軍,是首都的防務副司令,誰都知道是靠他太太的關係。」蘇菲亞已把金花頭上頸上的首飾卸完,一樣樣地裝回首飾箱裡,「太晚了,你去休息吧!我也要睡大覺了。」她困得直打哈欠。

  「我就去睡了,可是我還要問你一句:瓦德西伯爵夫人有什麼能耐保舉她丈夫升官?」金花也倦得困貓似的,卻仍要追根刨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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