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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你又來了。」王宏俊笑著長歎一聲。「依你說,我們不做傻快樂做什麼呢?都去流浪或者都去出家,再不就都去自殺嗎?人生一共幾十年,是很短的,可還是值得我們為它努力。就算是為了兒女吧!這個代價也是值得的,何況人生的意義不會這麼狹窄,我們總不希望這個世界停頓,總希望這個世界進步,一代比一代過得更好。是不是?那就只好高高興興的做個傻快樂嘍!依你的理論,好像人生一點意義也沒有,應該想法子叫人類絕種才對——」

  「我倒沒那麼想。」劉慰祖插嘴辯護。

  「咦!人這樣壞,人生這麼沒意義,生活又那麼辛苦,幹嘛要一代一代的造人,好麻煩的,乾脆絕了種不是更省事嗎?」王宏俊比比雙手,鋒利的說。「可是,連你也不贊成人類滅種的。為什麼不贊成?慰祖,我告訴你,就是人活著還是有意義的。像我,是產科醫生,每天都要接幾個生,我明明知道那個哇哇大哭的小玩意,早晚也要老,也要死的。細想起來,這可不是白忙一場白費事嗎?可是,我還是覺得這個工作是莊嚴的,那個小生命是神聖的。慰祖,我告訴你,每一個生命都是莊嚴神聖的,因為人知道這個,才兢兢業業的做個真快樂,不是傻快樂——」

  「是傻快樂。」劉慰祖再度打斷王宏俊的話,執拗的說。

  「好,就算傻快樂。」王宏俊有些無法控制的激動,咕嘟一聲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偏著頭問:「你是認定人生是毫無意義,不值得認真生活的了。那麼你老實答覆我一句話:你承認你是愛家棟的、承認他是這個世界上真沒虧欠過你什麼、真心真意信任你,愛你,在血統上跟你最親的人。對吧?」

  「嗯,對的。」劉慰祖點點頭,忍不住淡淡的笑了。

  「那麼,我再問你,你是願意家棟做個傻快樂呢?還是情願他死掉,或是去做個打嗎啡吸毒的嬉皮?你別笑,我這話一點不可笑。人活著既然沒價值,幹嘛白費勁呢?像嬉廢那樣隨心所欲多好呢?嗯?是不是?——」

  劉慰祖勉強的苦笑著,半天答不出話。因為,他不單希望家棟一生過得平平穩穩,做個傻快樂,甚至他本身也願為了家棟,返回他所蔑視的人群社會中來生活,也做個傻快樂。現實的問題是他是不是能爭取到撫養家棟的權利,有沒有機會做假快樂還不知道。但是,他也不能就這麼輕易的口軟認輸。

  「你喲!今天的演講可精彩得很。」劉慰祖把話題撥弄開,酒杯一推,站起身道:「我疲倦得很,想回去休息了。」

  「你怎麼決定?還是要爭取家棟?還是離開海德堡,成全那孩子做個傻快樂?」王宏俊也站起來,緊盯著問。

  「家棟跟著我一樣可以做傻快樂,也許做得更好。我可以為他回家去做好兒子。你想,那環境不是對他更有利嗎?」

  「你錯了。家棟跟你,就做不了傻快樂了。現在他的世界還是完整的,只不過出了一點漏子。你如果以他父親的姿態出現,他的世界就破裂了。你是有經驗的,你自己仔細考慮考慮吧!」

  劉慰祖隨著王宏俊走出酒館,一路上垂頭不語。王宏俊最後這幾句話深深的震動著他。不錯,他是有經驗的,他懂得一個孩子的心靈世界是怎麼樣的脆弱易碎,美好的天地會怎樣迅速的在一剎那間天崩地裂雲黑霧暗的。

  他沉默著,深深的沉默著,晚春迷人的暮色,在他眼前如荒漠一般的展開,與他心情一樣的黯然。

  「慰祖,人可以自私,但是不能太自私,人有時候也得犧牲一點,不然連做傻快樂也不可能。慰祖,這是我這個當朋友的勸你的最後一句話。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王宏俊說完,跟他握握手,就想轉身離去。

  「老王,我還有句話想問問你,你有林碧的地址嗎?」他握住王宏俊那只手沒放。

  「沒有。就是有你也不必知道。」王宏俊抽出那只手,搖了兩下。「人生是往前進的,後退不了的,放過去的就追不回來了。你還打聽林碧的地址幹什麼呢?我看你還是讓她過安靜日子吧!」他說著轉身走了,走兩步又回過身道:「慰祖,如果一個人不能從過去裡走出來,這個人是可憐又可悲的,他永遠不會快樂。往前看吧!別總在發黴的牛犄角裡打轉轉。」他說完逕自去了。

  劉慰祖愣愣的站了一會,便沿著霍普特大街,往納卡江的方向踱去。

  【第十六章】

  劉慰祖背著大背包,提著袋,告別了房東,從那幢居住了近三個月的小樓裡出來。

  他原本決定明天上午走的,後來想想,既然心願已定了,何不早些離去呢?多待一天多給別人一些威脅,多增一些無謂的牽掛,又是何苦呢?不如說走就走,立刻動身算了。這麼一想,他就打理了行囊,往火車站去了。

  去巴黎的夜車是十點半開,距離現在還有足足的兩個半小時。按正常情形說,他出來得實在是太早了一點,特別是在這樣沒處藏沒處躲的陰雨天。

  其實天是在突然間變的。一整天都是幹乾爽爽,一直到黃昏前的一刻,才飄起牛毛細雨。

  綿綿密密的雨絲,彌漫在黃昏的朦朧幽暗中,像是無邊的迷霧,混沌沌的展開,擋住了遠處的山,模糊了近處的花和樹,唯有納卡江的吟哦,反倒比晴天時更高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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