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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在街上繞了大半夜,劉慰祖才回到住處。進了屋子就穿著大皮鞋往床上一靠,一支連著一支的吸煙。在輕煙繚繞中,那些深烙在他記憶中的前塵往事,又走馬燈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動的轉動著。那些事、那些人,曾使他對整個的人世失望,曾使他以生成為人而憤恨羞恥,曾使他狠下心丟棄一切,自滾滾紅塵中逃走,成為一個浪跡天涯無家無業的流浪漢,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於莊靜的一句話,不單這個流浪漢自塑的世界起了變化,連他深信著的那些邏輯、意識、哲學,也起了根本的動搖。

  「悲劇、這是一場悲劇,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惡作劇。」他自言自語。

  「這場悲劇和惡作劇的背後主使者是誰?」他問。很想找出那個陰謀家來,用他的報復哲學去對付他。

  當劉慰祖發現那個愚蠢的「陰謀家」原來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習慣的把兩邊嘴角往下彎,彎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頹喪和悔恨壓出來。

  劉慰祖不知是在什麼時辰睡著的,醒來時才發現枕頭被香煙燒了個大洞,床頭幾幾上的小座鐘指著下午一點。

  他醒來後第一個意識是:「我是個有兒子的人,家棟是我的兒子。」他的感覺很異樣,也很喜悅,而更多的是辛酸。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醫院去,他得知道家棟的傷勢有無變化,得看看他,得仔細的看看他。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棟從一開始就喜歡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原來是潛意識的出於天性。父子的心是脈脈相連的,難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棟就覺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都會見到。那時他以為他像莊靜,現在才發覺,家棟的五官和表情相當像劉家的人,像他祖母、父親、母親,也說不定更像自己。所謂血緣關係,竟是如此的奇妙、堅韌,隔離得多久,多遠,也不會磨滅。

  祖母、父親、母親,在他心裡都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形象是醜惡的。他早就拒絕去愛他們了。什麼家族、血緣之類的關係自然也被他完全否定了。他肯定自己不會真心的去愛任何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人也不會真正的愛他,在他的印象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醜惡的。

  但是此刻他真真確確的感到,他是愛家棟的,也感到家棟在愛他,真心誠意的愛他——否則家棟不會那麼信任他。不會那麼毫無懷疑的接受他的思想和每一句話。

  他被這個感覺深深感動著,接著就靈機一動的想到要保有他。他決心要爭取撫養家棟。

  如果有家棟在身邊,一切都會慢慢恢復美好,說不定他會放棄流浪生涯,為他的兒子,勉強在這個他蔑視的社會裡,做個看來很上進的「人」。是的,為了家棟能夠一生過得平穩些,快活些,他是可以那麼做的。

  問題是家棟的腦子已經被他洗得差不多了。一個把世界看得那麼透、那麼無價值、那麼灰茫茫如一片荒原的孩子,如何能再像以前那樣迷迷糊糊的傻快樂?

  劉慰祖的困擾在加深,懷疑也在加深,他問自己:「同樣的道理,為什麼臨到自己兒子的頭上就不適用了呢?」

  想來想去,他領悟到解鈴還須系鈴人,反正家棟信任他嘛!

  由於昨天的經驗,預防護士們的以衣冠取人,劉慰祖又刮臉又換衣服,發誓今天非見到家棟不可。

  劉慰祖先在街上買了兩張新出的狄斯可唱片,和一盒上好的巧克力糖,才到醫院去,問明瞭探病的時間和家棟的病房號數,便逕自往裡走。

  「喂喂,請問你貴姓?」劉慰祖正在敲門,就被一個奔過來的小護士叫住。那護士擋在門口,表情緊張。

  「我叫劉慰祖,是來看望譚家棟的,他……他……」看那護士的神氣,不容他不起疑心,是不是家棟的傷勢惡化了?

  「你就是劉慰祖先生嗎?非常抱歉,譚先生和譚太太交代過,說他們不希望劉先生拜訪病人。」護士小姐瞪著大大的藍眼睛,一點也不給他留面子。

  劉慰祖多少感到些難為情,也沒心情故做不在乎的摸摸小鬍子聳聳肩膀了事,他躊躇了一下,氣悶的問:

  「為什麼我不可以拜訪病人?」問完了他才醒悟到這話是多麼的愚蠢可笑。

  「我怎麼知道?你得問譚先生、譚太太自己。」護士小姐毫不示弱,伶牙利齒。

  「現在譚太太在嗎?請你叫她出來,說我要見她。」

  「好吧!你等等,我去告訴譚太太。」那護士好像怕他跟進去,一進房就把門關上。過了一會,她出來了,又像先前一樣的擋在門口。「不行,譚太太說她不想見你。我也幫不上忙,很抱歉。」她果然歉意的笑笑,笑完了才說真心話:「請你走吧!我還有事呢!總不能老在這裡守著門。」

  「哼,」劉慰祖氣得頭昏腦漲。如果是在幾天之前,他一定會揪住那小護士的後頸重重的親她的嘴,親完了問她:「你讓不讓我進去?如果不讓我還要親。」對付這類傲氣、嚴肅、自認正經的女人,他從來就用這種辦法制裁的。但是今天他一點也沒想到要那麼做,雖然恨透了這個小護士幸災樂禍的面孔,也不肯那麼做。

  「那孩子,我是指家棟,知道我在外面嗎?」劉慰祖問。他極想知道,出了車禍的家棟,對他的感情變了沒有?

  「那孩子嗎?好像倒想看到你。可惜他還是個孩子,得聽他爸爸媽媽的話——」

  「家棟想見我?我——請你讓開,我要進去。」聽說家棟想見他,劉慰祖冷卻的心又熱活起來了。「我非看到他不可。」

  「對不起,病家不要見你,我們不能隨便放你進去。」那小護士固執的說,頑石般的立在門口。「你不過是他們的朋友,人家不想見你就算了嘛!何必纏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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