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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奇怪——?」家棟只注意看畫,並沒注意後面那句話。「水是綠的呀!怎麼這上面又灰又白,樹林也是綠的嘛!這黑……」

  「江水本來是綠的,樹木本來也是綠的,可是因為世界太亂,人心太污穢,它們都被染成別的顏色了。在我看,它們就是黑漆漆灰茫茫的一片。」劉慰祖鬱鬱的說。

  「奇怪,我看它們美極了,是又亮又綠的一片。」

  「我在你那個年紀也是看什麼都是綠的。」

  「現在你看什麼都是黑的?灰的?那怎麼可能!」家棟噗嗤一聲笑出來。

  「別忙,等等吧!慢慢的你就知道顏色要變的。」

  「哦?」家棟越發的墜入五里霧中。「劉叔叔,你是個好神秘的人,聽你講話好有趣。」語氣裡頗有莫測高深的敬佩。

  「真的,你說的話都是別處聽不到的。劉叔叔,我能常常來跟你聊聊談談嗎?」

  「為什麼不能呢?家棟,劉叔叔也喜歡跟你在一起談談聊聊呢!」劉慰祖認真的說。

  「喔,真的?」家棟高興得臉都紅了。「劉叔叔,後天是星期六,我們下午又沒課,我去找你好不好?」

  「當然好,你來嘛!我有的是好故事講給你聽,情節比你看的偵探小說還精彩呢!」。

  「真的?那多棒啊!我後天准到你那裡。」

  家棟走了。直到他細長的身影在轉彎處消失,劉慰祖才把眼光收回。家棟這孩子令他情緒複雜。那張單純的孩子臉上,彷佛有種特殊的吸引力,不單使得他願意去親近,甚至竟有些潛意識的在喜歡他。這情形對他劉慰祖可不是平凡的,他一直認為不會喜歡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在內。

  他繼續畫著,望著動盪的流水,普照的豔陽,竟神經質的覺得自己那空無內容的生命,正在緩緩的灌入生機,漸漸的滋生希望。他幾乎想把納卡江的水和岸上的樹林全畫成綠色的了。

  連著雨天,劉慰祖都過得挺興奮的。他買了好幾種零食和兩本偵探小說,等著家棟星期六來,預備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吃零食。他有的是探險經驗,可叫家棟驚得伸出舌頭。

  星期六那天家棟並沒來,他白等了一天,這使他真的很氣憤,居然連小孩子也會口是心非,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

  家棟還是來找劉慰祖了,只是比他所說的星期六晚了幾天。來的時候,劉慰祖正在餐館工作。

  內部拆除的部分早已做好,該裝修重做的,按照劉慰祖的設計有了些規模。現階段要做的是油漆、粉刷,直接在壁上畫中國風味的畫。劉慰祖打好底子,在正對著門口的牆上,畫一幅整面牆那麼大的山水壁畫。使進來的人第一眼就能觸及它。另外,在兩旁的牆壁上,每隔一段相當的距離,畫上一幅三尺長一尺半寬大小的畫。其中有梅蘭菊竹、牡丹和芍藥,全是花卉。他的目標是要做到淡雅,少用刺眼的鮮豔色彩。就是棚頂和壁間的頂柱、壁畫四周的框,也避免用直接的大紅大綠,而是用他別出心裁配出來的國畫中常用的赭石、秋香綠、靛藍和朱砂色。

  他要畫得淡雅,並不是為了譚允良的要求,而是因為自己的喜好。他的國畫一向是淡淡的,著色不多的。有人就批評過,說他的作品不夠明朗,總給人一種晦澀、陰沉、消極、進世的感覺。並認為他能表現出這一點,已足證有相當的才華,如果加以努力,當會有大的成就。

  對於任何批評,他從來很少放在心裡,「成就」兩個字對他更是毫無意義。他之所以賣畫,是為了吃飯,為了不再沾劉家的邊、不再用父親的造孽錢。除此之外,畫畫對他就沒別的意義了。

  他站在梯子上,細心的用大筆塗抹著。說是筆,不如說那是柄刷子,蘸油漆的筆不是刷子是什麼呢?

  油漆是他特別調配過的,顏色極別致,味道是出奇的難聞,他一邊畫一邊不住的皺眉頭,抽鼻子。油漆蘸在筆上是如此的笨拙而難以施展,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情緒越發的惡劣,更覺得自己像個油漆匠。不巧雇用他的又是譚允良和莊靜,受壓迫、不公平的感覺相對的就加深了許多。他氣呼呼的畫著,氣呼呼的想著:想著莊靜曾如何的對不起他,王宏俊是多麼的鄉願,譚允良是何等的平凡庸俗,伊麗莎白既不美又無特殊氣質,可氣的是他們彷佛都過得十分幸福。莊靜跟譚允良,王宏俊和伊麗莎白,都是互相體貼彼此相敬,像似真的有愛情那檔子事一般。而他竟是一無所有,整個生涯都是在受迫害受欺騙。他看不起他們那類的所謂幸福,可是也忍受不了他們那種自以為很幸福、很有德性的嘴臉。

  他知道莊靜在故意疏遠,王宏俊也在有意的保持距離。特別是莊靜,自從那次的郊外長談後,就避免跟他單獨在一起,對以前的種種更是絕口不提,好像她和他之間壓根兒就什麼也不曾發生過,而有意把他們的關係變成單純的主雇關係。她嘴上說得最多的,不是譚允良就是家棟,尤其是家棟。「家棟還是個孩子,對他的教育我們要特別注意」。「家棟心地善良,就是容易受別人的影響」。「家棟是我們全部的希望,為了他我們也得把家業興起來。」

  說起譚允良,她的口氣也是極感情的:「允良是個好人,與世無爭,屈己待人,他從來不傷害任何人。」這是她說過好幾次的話。對於目前的生活,她似乎異常滿足,好像生來就做譚允良妻子和家棟母親的角色,更像個堅貞無比的烈婦。十幾年的隔離,她的這副新面貌對他夠奇,使他對她產生了莫測高深的神秘感。她是真的那麼滿足嗎?她真心愛譚允良?還是她在裝假?裝假能裝到這個程度,功夫應該是很到家的了。於是這便讓他更清晰的想起,當年她如何騙了他負了他的往事,因而懷疑她比別人更虛偽,更會說假話。還有,何以家棟說好星期六要來找他而未來呢?必是莊靜阻止他來。「劉叔叔那個人像個流氓,你要離他遠啊!」她會這麼說。對,一定她是說過了,不然家棟為什麼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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