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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八章】

  ×大學附近新開了一家小銀行,是××銀行的分行,離學校步行只五分鐘的路,方便得彷佛是專為這個學校的師生員工們設立的。從銀行開張那天起,來來往往的便多是×大學的人,一些家住在外城的學生,家中匯款、存款,尤其要借重這家銀行。

  劉慰祖有一筆數目不是很小的款子,存在城中區的銀行裡。那是他通過聯考被取入×大學時,父親獎勵他的禮物。父親曾說:「我不要像很多父母那樣,每個月發給孩子多少零用錢,我要你練習自己支配用度,把幾萬塊錢一次給你,做你一年的零用。以後每年會再給。你學經濟,將來還要管家業,管大錢的人要先從小錢管起,你就隨自己的意去支配吧!」

  劉慰祖很能控制預算,雖然經濟比一般同學寬裕多多,卻也不願隨便揮霍浪費。他把款子存在城裡,需要用時便去取出一些。一年過去,只用了半數,而父親早又把另一筆錢存在他的帳戶上了。

  今早他收到銀行的通知單,說他的戶頭上又增添了五萬台幣。拿著那張單子,他不禁想:「每次提款都要特別進城,費事又耽誤時間,為什麼不把錢轉存到學校附近新開的銀行裡呢?」他決心下課後去打聽一下。

  劉慰祖穿著進口貨的皮夾克,兩手插在甲克口袋裡,邁開穿著褲線熨得筆直的法蘭絨褲子的長腿,瀟瀟灑灑的走進只有一間門面大小的××銀行分行。

  小小的櫃檯前只坐了三個人,加上裡面的三四個,整個銀行也只有七八個工作人員。

  他進去時,正趕上下班前。裡面的顧客很少,幾個工作人員,有男有女,都在忙著結帳。他站在櫃檯外,朝裡面張望,期望有個人過來為他解答有關存款的問題。他站了好一刻,也沒有誰來理會。那幾個工作人員不是忙著打理別的顧客,就是在悶著頭算帳。

  「喂,請問,你可有時間——」劉慰祖向櫃檯裡一個正低著頭按計算器的女職員問。

  「請問你要做什麼?」那個女職員不等劉慰祖說完,已站起身來到櫃檯前,和他隔了櫃檯對面看著。

  「喔——」劉慰祖隱約的叫了一聲,便像塊木頭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個女人是誰?怎麼這樣面熟?一定是在哪裡見過,對,一定是在什麼場合見過。她給他的印象怎麼會奇異、震撼到這樣強烈的程度?那張臉——一張閃動著兩隻墨黑的眸子,顴骨微微突出,抹著薄薄的胭脂,豔麗中透著點憂鬱的臉,對他是多麼的熟悉。熟悉得好像天天、時時在他的視線裡、意念裡,或者根本就屬於他,特別是她那塗了猩紅色唇膏的美麗嘴唇邊上的一顆大黑痣,太熟悉了,也太親切了?她……她是誰呢?

  「請問,你到底要什麼?」那個長了一顆大黑痣在旁邊的嘴唇又問。

  「請問你——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舌頭像是失了控制的機器,忽然冷子著來上一句:

  「我叫什麼名字關你什麼事?」那張豔麗的面孔板得像技呆板的人造化,一點笑容也沒有。「你到底有事情沒有?沒有的話我還有工作呢!誰有工夫開玩笑。」她又冷冷的說,

  「啊——」他又輕籲了一聲,為自己的失態羞紅了臉。「對不起,我——」他不知嘟囔了些什麼?一溜煙逃出了那家小銀行。慌得就像有誰拿了手槍在背後追趕,一連快步走了好幾條街才停下。「我是怎麼了?不會是得了神經病吧!」他摸摸腦袋,自言自語的說。

  存款的事完全沒辦,人倒丟到了家,這家銀行他是再也不敢去了。不單不敢再進去,連經過那個小窄門都要避免。如果讓那個嘴唇邊上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女職員看到,可真不好意思呢!說不定她已把他那天的失態,當作笑話講給另外的幾個行員聽了,說不定他們以為他真是一個神經病,或是一個登徒子小流氓之類的人物……想到這兒,他感到胸腔裡的心都在發痛,臉孔熱得像發燒,一種羞恥與絕望混合成的痛苦情緒,壓迫得他幾乎要毀滅自己。

  如果他不在乎那個女行員,也就用不著注意她對他的印象了。不幸的是他非常在乎她對他的觀感。甚至有幾次想換上講究的衣服,用最從容優雅的態度,到那個小銀行再去轉上一圈,挽回她對他的惡劣印象。他也真那麼做了,可恨的是,到了銀行門口勇氣就消失得一點也不剩。於是又垂頭喪氣的縮回來,回來後又念叨著她對他的壞印象和蔑視,又詛咒自己、惱恨自己。

  有次他正過街往銀行門口走,不料她突然和一個男同事匆匆從裡面走出。他連忙躲在路邊一輛汽車的後面,睜大著眼睛注視他們:她穿了一件米色的套頭絨線衣,下面是咖啡色短裙,腳上踏著一雙裸露腳跟的高跟鞋。她從短裙中伸出的腿,又長又白又圓潤,美極了,他驚羨得發出隱約的嗟歎之聲。陪伴她的那個男職員,梳了個光溜溜的大包頭,穿西服打領帶,一臉銅臭氣,對,一臉銅臭氣。這個人他常在路上遇到,那天他到銀行去時,也看到他在和顧客打交道。那樣一個平庸的男人,竟有幸運陪著她在街上走,而自己只輪到躲在車屁股後面偷看,這還像被男同學嫉妒、女同學傾羨、教授們重視的劉慰祖嗎?他不平、嫉妒到了極點,幾乎想去和那個男人撕扯著打上一架。當然他並沒真的那樣做,他的教養使他永遠不會那麼做。

  劉慰祖整天垂著頭,斂著眉,沉默得像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他肯定自己是愛上她了,既無法從那感情裡解脫出來,也無勇氣去向她表白——那只會更惹起她的訕笑和輕視吧?更知道不該去愛她;在他自己、他的家人,以及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意念裡,都不會認為劉慰祖該愛上一個小銀行裡的小職員。但他卻是真真正正的愛上她了,愛得那麼猛烈,毫無掙扎的可能。

  這份感情令他太痛苦,他曾想到自殺、最後想到轉學,想離開這個環境也許就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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