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一八


  「媽,臺北不能跟北平比,現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看了好幾處地方,就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個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園。咱們家這幾個人也勉強住得下。媽,我開廠要是賺了錢,就給您蓋大房子。」父親湊到祖母跟前,討好的說。

  「唉!我也不要你蓋大房子,只希望戰事快點結束,雞毛蒜皮敲詐勒索的事也沒有了,還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傷感的沉吟了一會,朝父親看看又朝他看看,隱約的嗟歎了一聲,道:「都是為了你們父子兩個冤家,不然我是說什麼也不離開北平的。既然來了,就什麼也不說了。繼先,我就看你的了。」

  「媽,您別擔心,保管您對新生活愈來愈滿意。」父親挺有把握的揚揚眉毛。

  到臺北的第三天,慰祖就進入小學一年級。上學念書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滿懷興奮,一點也不害怕,開始時和同學們有些言語不通,但很快的,他們玩捉迷藏和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課好、守規矩、又會畫畫,也不像別的孩子那麼常把手和臉抹得稀髒。他顯得相當的與眾不同。

  「這孩子聰明,真是將門虎子。」老師們都這麼說。

  學校裡有時要填調查表,填到「母親」的一欄,他自然是寫「死亡」兩個字。填完回去問祖母:「我那麼填對嗎?奶奶。」

  「當然是對的,你媽本來是死了嘛!」

  「奶奶,我媽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他有次試探的問,想印證一下,和他弄不清是夢還是真的記憶是否相同。

  「你媽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鹽運史的。你媽媽念過洋學堂,人看著才高貴體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樣……」祖母正著顏色認真的說。

  「喔,」他懸著的心立刻落實了。原來母親是像宋阿姨那樣的人。那麼他記憶中的那個嘴唇上生了一顆大黑痣,蒼白的臉上塗著淡淡的胭脂,總穿件舊兮兮的旗袍,說不上三句話就哭的女人是誰呢?是了,一定是沒那回事,是做夢。

  「慰祖,你喜歡宋阿姨嗎?」

  「喜歡。」他毫不猶疑的說。誰會不喜歡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說話又和氣,每次來都送他畫畫用的紙筆顏色,還誇他有藝術天才。「我喜歡宋阿姨。」他加重語氣重複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變成你的媽媽了。你以後就是有媽媽的孩子了。」祖母笑得露出了側面新鑲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變成我的媽媽!」他興奮得臉都發熱,心想:以後「母親」那一欄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媽媽怎麼能幹怎麼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頭頂還蒙著紗。紗拖得長長的,由兩個小女孩牽著。父親戴著高高的禮帽,穿著背後長前面短的大禮服,胸前掛著大紅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閃閃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麼亮,像院子角上鳥窩裡的鳥蛋那麼大。他穿著新訂做的藍色西裝,打著紅色的領花,梳著整齊的分頭,提著個花籃,走在父親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樣一定是很神氣的。婚禮結束回到家,祖母坐在點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遺像前,先由父親和宋阿姨給祖父的遺像磕頭,再給祖母磕頭。兩個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給你爸爸和繼母磕頭。叫媽媽,不許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願這樣做,只是覺得有點難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頭。」新媽媽很解人意的微笑著說。

  「不行,一定要磕。這是家規。」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說。

  他聽話的跪下了,給父親和宋阿姨磕了三個頭,低聲叫了一句:「媽媽」。這兩個字使得他太激動,幾乎連眼淚也流了下來。

  「慰祖是好孩子,媽媽會疼你的。」繼母把他牽到面前,和善的說。一邊把一隻漂亮的夜光錶戴在他的手腕上。

  「從現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爺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稱太太。現在家計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麼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夫婦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傭人招到面前,鄭重宣佈。隨後又加一句:「你們要牢記;不要忘了,這也是我們的家規。」

  繼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會說:「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熱了,會提醒他:「慰祖,別站在太陽下面。」天突然下了雨,會打發人到學校給他送雨衣雨傘。當別的孩子敘述他們的家和他們的母親如何如何時,慰祖也裝做挺自然的說:「我媽媽總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車撞著。」或是:「我媽媽已經答應給我買某種東西。」等等。

  當他以炫耀的語氣說這些話時,心裡是極滿足的。本來他生活中唯一的缺陷是少了母親,如今母親也有了,而且是位美麗高雅的貴婦,對他又十分的寵愛和關懷,他還有什麼可以不滿足的呢?

  在校中,他是被眾人注目的好學生。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來愈能體會到:從祖先延續來的這個姓氏,給他帶來了多少的光榮;他每到一個新學校,第一天就會在師生之間引起不小的震撼。「知道嗎?××班新來的劉慰祖,是以前××省督辦劉世昌的孫子。」同學們互相傳播著。有的不知道劉世昌是誰?回去向父母打聽,第二天的態度就有些改變,對他竟有些仰之彌高的樣子了。不單同學們對他仰之彌高,老師也對他另眼相看。別的孩子做錯了什麼,老師會嚴厲的責備,他做錯了什麼,只和善的勸他改正。總之,在他還不明白歷史是怎麼進展?社會在怎樣演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一回事的時候,便已經清楚的看到自身所處的地位是如何的優越了。他以此自豪,也因此適度的約束自己,不肯像一般同學那樣調皮或言語放肆,失了名門公子的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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