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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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不管,就要你跟著我,總跟著我。」他把孟老師抱得更緊了。 「好,好,我跟著你……」孟老師的喉嚨裡像堵了個什麼東西,有點哽咽的說。 誰知,事情並不如他們師生算計的那麼如意。在說這話的五六天之後,祖母就來到孟老師的書房,說: 「孟老師,我兒子早就從外國來信,叫我們全到臺灣去。我一直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北平到底是我們的家,住慣了,捨不得離開。可是現在戰事愈來愈緊,東北已經完了,眼看著北平也要不保,我看我們還是離開的好。」祖母坐在太師椅上,緩慢而清楚的說:「老梁後天就從天津坐海船押行李先到上海,我和老丁、丁媽帶著慰祖下個月坐飛機走,在上海跟老梁會合,一起乘船去臺灣。我兒子,慰祖的爸爸,」祖母指指聽得出神的他。「這兩天就回國,直接到臺北。」 「奶奶,孟老師怎麼辦?他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慰祖急得顧不得祖母的嚴厲,搶著問。 「孟老師有自己的家,有女兒有外孫,不會跟我們去臺灣。」祖母笑笑,平和的說,接著又轉對孟老師:「孟老師,慰祖這孩子跟你也是有緣,又喜歡跟你學書學畫,要一直能學下去倒是好,可惜戰事太緊,我們非走不可了。關於學費,我不能薄了孟老師。」祖母把手裡的一個紅信封交到孟老師微微顫抖的手上。「這是五個月的薪水,孟老師拿著吧!我們下個月才走,還有兩三個星期,孟老師可以住到我們走了再離開。就是孟老師不想離開,打算住在這裡也行。反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只留老朱夫婦在這裡看守。」 「不,我還是到女兒家去住吧!」孟老師哭喪著臉說。 「那也好,我不勉強孟老師。」祖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角掛著一抹客氣的笑。「孟老師,這些天你得把慰祖看好,不要讓他出這個院子。」 「我知道,督辦夫人。」孟老師站起身恭敬的回答。 他們是在清晨上飛機的。孟老師送到機場。從離開家門到候機室,一直緊緊的牽著他的手。當祖母說:「給老師行個禮,謝謝老師的教導,說再見吧!」他便一下子撲到孟老師的身上,抽抽搐搐的哭起來。孟老師兩手撫著他的肩,斷斷續續的道:「慰祖,不要哭,聽老師說……你要好好練畫,別偷懶、別荒廢,到了臺灣給我來信……」 飛機起飛時,他伸長著頸子向下張望,想再看一眼孟老師那穿著黑色布長袍的身影。但他只看到房子和樹,沒看到孟老師。飛機快快的就鑽到雲裡去了。 【第五章】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遠遠的朝岸上觀望著。 祖母還是那樣子,腰杆子挺得筆直,薄嘴閉得繃緊,眼光銳利得像一把剛磨過的刀,讓人不敢跟她對著。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掃視了一會,隱約的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這地方好像還不錯。」 慰祖也在好奇的東張西望。遠遠的海岸上,一片連綿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眼前波濤起伏的海水,都讓他感到新奇,回味無窮。從離開北平那個終日終年禁錮著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個改觀了。在這以前,他從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這麼大,有這麼多不同的面貌。在這個新的天地裡,他覺得自己像是大了許多,長了許多見識。雖然新的天地裡沒有孟老師,他還是覺得比以往的舊天地好。聽到祖母說這地方不錯,他覺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應著道:「奶奶,這地方好,我喜歡。」 「你會更喜歡的。你不是總想上學去念書嗎?在這裡你是可以上學的。」祖母說。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學。」慰祖高興得聲音也提高了。 「別那麼大聲。奶奶告訴你什麼來著?大戶人家的孩子,從不會大吵大叫的——」祖母說著突然頓住,隔了好一會,才又帶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經在岸上等著我們了。」 「我爸爸在那裡?」慰祖緊張的踮起腳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過來搜過去的找。「哪個人是我爸爸?」 「從這裡看,」祖母指著岸上正對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間,那個穿灰西裝戴眼鏡的,不是你爸爸嗎?」 「噢!那個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著那個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樑上架著眼鏡的人。 慰祖對父親沒有絲毫記憶,一點模糊的印象是從母親和老丁夫婦和老梁口中得來。他知道父親是個很聰明、很好看、很清潔、不說粗話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叫人喊聲大少爺。氣派好、會講話、待人寬、又孝順,你爸爸對你爺爺奶奶都孝順,從小就聽話……」老梁曾不只一次的這麼說。 「你爸爸樣樣好,就是有點沒主意,容易上當、受騙。」祖母談起來,幾乎每次都以這句話作為結束。 第一次看到父親,慰祖的心情是激動的。 「奶奶,我喜歡爸爸,等會我要大聲的叫『爸爸』。我不喜歡那個穿紅襯衫的人,他給我棒棒糖哄著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過分興奮中,連自己也搞不清在說什麼。 「快住嘴!」祖母嚴厲的阻止他說下去。「你在胡說些什麼?哪裡有什麼穿紅襯衫的人?你怎麼總在做夢?不是告訴過你好多遍了嗎?不許胡說,不可以把晚上睡覺做的噩夢當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記不住奶奶的話嗎?」 「記得住……」慰祖慚愧的垂下頭。 「記得住還信口胡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以前那些事,就是說在北平大院子裡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亂想想出來,和做夢夢到的事。不是真的,是假的。從此不要再說那些吧!不然人家會笑你,會說『劉慰祖都那麼大了,還分不清真假,還藉口瞎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祖母的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鎮定,有條有理慢慢的解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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