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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娃娃真的不再吵著要找媽媽了。他就實心實意的跟著祖母。但祖母是個忙人,不是邀了些奶奶們到家來打牌,就是到別的什麼奶奶家去做客。祖母不在家的時候,丁媽來照看他,丁媽的厲害他知道,所以他總是很乖,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譬如說。他不可以蹲在地上,腳只可以踩院子裡的石板路,不可以踩到泥土弄髒鞋子。他的手掌要永遠保持清潔,隨時洗乾淨。他對人要有禮貌,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的屋子去問安,必恭必敬的道聲:「奶奶好。」來了客人,也要行禮如儀,有問必答。

  「這孩子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

  「督辦夫人教得好啊!將來要光耀門庭的。」

  「將門虎子,是明擺著的道理嘛!」

  每當誰這樣在祖母面前奉承,她只是傲然的笑笑,淡淡的道:「這孩子腦子好,是個有大出息的,像他爺爺。你們看他那後腦勺,不就跟督辦一樣,天生富貴相。劉家有這樣的後代,我也心滿意足了。」

  「有這麼好的孫子還會不心滿意足嗎?督辦夫人。」聽的人差不多全會這麼錦上添花的奉承一句。這時祖母便會深深的看他一眼,眼光裡有鼓勵、有讚美,彷佛在說:「聽到了嗎?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噢!」

  娃娃的憨厚老實是出了名的,傭人們都知道。他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撒野打架,也不會調皮搗蛋,他中規中矩,談吐文雅,彷佛生來就是個有教養的孩子。人們以這一點來讚美他,他自己也懂得以此自傲,為了保持這分好名譽,謹言慎行的。

  「你要做奶奶的好孫子。」祖母常常如此提醒他。

  「好好,我要做奶奶的好孫子。」娃娃慷慨的一口答應。

  在娃娃的世界裡,祖母是最重要,也是他最崇拜的人物。每當他看到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見到祖母時那種諂媚討好的嘴臉,必恭必敬的態度,他小小的心靈中,便不由得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和驕傲感。「奶奶是了不起的。」他常常這麼想。也常常以膜拜的神情看著奶奶,模仿著奶奶的言談舉止。

  祖母的頭髮又濃又長,每天早晨丁媽拿柄牛角大梳子替她梳理。

  「夫人的頭髮真好,又黑又亮,就像您身上拾袍的黑緞子面。」丁媽邊梳邊說,還要不停的歎氣。

  娃娃在一邊旁觀,看看祖母的頭髮,再看看她身上的黑緞拾袍,覺得一點也不一樣,而且他好幾次看到丁媽把什麼東西偷偷的塞在襖子的大襟裡。有回趁丁媽不防備,他伸手進她大襟的口袋裡探了一下,竟是兩根很長的白頭發。「你不是說奶奶的頭發黑得像拾袍的緞子面麼?怎麼有這麼長的白頭發?我早看到奶奶鬢角上的白頭發了,可惜奶奶眼睛不太好,看不見。」他老實的說。

  「嗨!你這賤種。」丁媽背地裡常這樣稱他的,特別是在他做了使她不高興的事的時候。她一臉怒氣,粗短的指頭直掐到他的額頭上。「你不許胡說,這不是你奶奶的頭髮,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聽到沒有?是縫衣服的白絲線。要是你胡說,就小心你的腿。」

  「我不會說,我知道那是縫衣服用的白絲線,丁媽。」娃娃乖巧而討好的說。心裡卻在問:「可真奇怪,為什麼要把白頭發硬說成白絲線呢?」但他永遠不會把這個疑問說出來,丁媽的手段和權柄他清楚得很。他好幾次聽到丁媽在祖母前編排園丁老梁的不是,說老梁貪吃懶做。結果祖母把老梁叫到跟前,結結實實的訓了一頓。其實老梁整天做事,連話都很少說,這他是確實知道的。因此他更知道丁媽惹不得。

  他們的院子極大,前前後後好幾進。院子裡有回廊、有魚池,有小橋和八角亭,還有比房頂高出好多的大樹。他們的大門是朱紅色,門上有兩個大金環,門口有兩隻石獅子。胡同裡也有別的人家,那些人家的大門比他們的小,門口也沒有石獅子。可是那些家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是娃娃早就注意到的。

  「奶奶,我跟他們去玩好不好?」娃娃試著向祖母要求。

  「不好。那些孩子野得很,你是有規矩的孩子,別跟他們玩,免得也被帶野了。」祖母說。

  於是,娃娃只好在院子裡玩,一會看園丁老梁剪花修樹,一會到亭子裡坐坐、橋上站站。有時拿著毛筆,畫了大樹畫花貓,畫走廊上關在籠子裡的畫眉烏。祖母看了就誇他:

  「這孩子,手可真巧,畫貓像貓,畫鳥像鳥。」

  「奶奶,我畫厭了,想跟外面那些孩子玩。」

  「跟你說那些孩子全是沒教養的,不能理。你還是好好的畫畫吧!奶奶給你請老師。」祖母在說這些話的第三天,就給他請來一位老師。

  老師姓孟,穿著一件黑布大長袍,禿頭四周的頭髮和半寸來長的眉毛如雪般白。孟老師不單教他讀書、認字、畫毛筆劃、下棋、吹洞簫,還給他取了個學名叫慰祖。他問孟老師:「為什麼要叫慰祖呢?怎麼不叫別的呢?」孟老師解釋道:「慰祖的意思可多了,可以說希望你努力向上,讓你奶奶感到安慰。也可以說希望你好好做人,做大事,光耀門楣,安慰你們劉姓的歷代祖宗,也可以說……」

  祖母對慰祖這名字欣賞極了,拍著他的頭道:

  「好好記住慰祖兩個字的意思,要做到才成。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叫他娃娃,要叫慰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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