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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王宏俊推開臥房的門,見伊麗莎白正在裡面換衣服。不待他開口,伊麗莎白劈面就道:

  「宏俊,你想留慰祖住在我們家裡?你沒發現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嗎?我看他已經變成了嬉皮,留這樣一個人在家裡住,是多麼的危險。」

  「他是變了太多,簡直成了流浪漢,我認為這很不正常,一定有相當的原因,所以想幫助他,勸勸他,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下去。伊麗莎白,慰祖是我們的朋友,我們不能看著他墮落下去,是不是?」王宏俊說著掏出鑰匙打開立在牆角上一個雕刻得異常精美的桃花心木櫃櫥。「伊麗莎白,劉慰祖沒有錢了,你不反對我幫助他一些吧?」他帶點抱歉的商量著說。

  伊麗莎白面色陰沉的沉默了一會才勉強的說道:

  「如果你想幫助他,你就幫吧!我不反對。可是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淪落成這個樣子了呢?真是想不到。」

  王宏俊拿了錢回到客廳,見劉慰祖正拿了個鏡框仔細的看。他趨向前,才看出是擺在書架上的那個,是在一次郊遊時,七八個同學一起的合影,中間有劉慰祖。

  「看到嗎?那時候你是個小白臉。」王宏俊開玩笑的說。

  「是哦是哦,小白臉、少爺、才子,唉!全是他的。」劉慰祖把鏡框重重的放在手邊的茶几上,攤開雙手一揚。「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上帝或者是菩薩什麼的,我倒要真心的謝謝他,把我從那個騙局裡解放出來了。可惜這個世界並沒有那些神神鬼鬼,所以我用不著謝謝誰,只消慶倖我自己,慶倖我真正的自由了。」

  「你喜歡你目前的日子?覺得自由?」王宏俊忍不住問。

  「我不見得喜歡這種日子,可是不過這種日子又過什麼日子呢?老王,我告訴你,一個人看穿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之後,就沒辦法再欺騙自己了。自由嗎?我自信是比你們這些尖頭饅自由得多,可是也沒法得到百分之百的自由。老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沒辦法得到百分之百自由的,除非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不然總會受到別人的影響,一受別人影響自由就要打折扣。所以我總說要想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劉慰祖又攤開雙手一比,聳了聳肩膀,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這是人類的可悲之處,沒辦法的。」

  王宏俊無表情的聽著,聽完勉強的笑著道:

  「人是沒辦法百分之百自由的,譬如說我,很想明天陪你出去逛逛,可是醫院裡有病人等著我去醫病,我就只好去醫院,不陪你去玩。說來這是自由被剝奪了,不過責任是盡了,也算是收穫。」他從褲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交給劉慰祖。「這是五百馬克,你先拿著用吧!」

  「喔——」劉慰祖接過錢,塞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錢這玩意我頂看不起,可是有時候真不能缺它,缺了它就要挨餓受凍,喔——我挨過餓,也受過凍。」

  王宏俊隱約的歎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因為明天王宏俊要早起去醫院上班,午夜以前便各自就寢。

  劉慰祖被安排在他原來的屋子裡。他躺在床上,開著床頭燈,把王宏俊給他的兩張航空版中文報,已經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每拿到送給他的報紙,從來是一字不漏,一鼓作氣的從頭看到尾。說是不承認那裡有家嗎?卻又難以真正的放下,心裡總有那麼一分難以解釋的牽掛,多麼矛盾啊!

  他打了個哈欠,關上燈,預備好好的睡上一個通宵覺。但輾轉反側了半個多小時,竟是一點入睡的意思也沒有。於是他再摸索著打開燈,乾脆倚著牆坐起來,點上一支煙慢慢吸著。他吸得真的很慢,半天才放在嘴上抽一口。不吸的時候,兩邊嘴角就沉重的下墜著,使得整個嘴巴變成了一個弓形,好多的痛苦和頹喪,就從被亂須包圍著的嘴角,隨著淡霧般的輕煙冒出來。

  他的兩隻大眼,這時不再是那副戲謔嘲弄的神氣了,那裡面流露出的,是震人的空洞和絕望。他靜靜的掃視著屋子裡的每個角落,那些立在幽暗的角落裡的櫥、書架、寫字桌,都是他在十年前做學生時用過的,也都還在原來的位子擺著。還有他睡覺的這張席夢斯墊於已失去彈力的床,也是他曾經睡過兩年的。進了這間屋子,就好像時間又回到十多年前,或是時間根本沒前進,一直還停留在那個階段。在這間屋子裡,他好像清清楚楚的看到以前的劉慰祖。劉慰祖坐在書桌前的軟墊轉椅上,一副衣潔人鮮唇紅齒白的模樣,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靠在床上抽香煙的劉浪,彷佛在問:「你是誰呢?我不認識你。」

  「那麼你是誰呢?我也不認識你呢!」他聽見自己喃喃的說。

  這些年來,他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擺脫有關劉慰祖的一切,更不願也不屑于再想起劉慰祖,因為每想起那個極好兒子、好孫子、好學生、好青年、好情人——劉慰祖曾經是個多情的好情人吧——于一身的劉慰祖,就產生一種特別的憤怒,和特別自憐的情緒。他痛恨那些欺騙過劉慰祖的人,憐憫那個以百分之百的熱誠熱愛他周遭的人,卻收穫到可恥的欺騙的純良青年。也蔑視這個庸俗、虛偽、可笑的社會。他肯定的認為,劉慰祖是這個卑污的社會,和卑污的人際關係中的犧牲者。他不單早就拒絕再做犧牲者,也不願再想起那個可憐又可悲的被犧牲者。

  如今,他是劉浪,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流浪漢。每當人們問起:「你?從哪裡來?」他大半會說:「我從地球上來。」當被問起:「你到哪裡去?」他總是回答:「我自己也不知該往哪裡去,走到哪裡算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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