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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方華(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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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多瑙河畔的「蒼松療養院」,醫療水準和服務品質都高,環境的優美清幽,就像春天新剪過的、找不出一根雜苗的高麗草草坪那樣無可挑剔。建築物是維多利亞女皇時期的模式,外表古老,內部則是最新的現代化裝修。這使「蒼松」遠近得名,收費雖高昂,登記申請進入者卻需等待經年。 史頓赫太太不懂為何、何時住進「蒼松」?唯兒子和媳婦送來的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當她撐起紫色小陽傘時,一些影像便模模糊糊,水波似的湧到眼前。媳婦溫婉地笑說:「我在城外的古董店裡,看到一把漂亮的小陽傘,和你丟掉的完全一樣。媽咪,我們要買來送你。」「唔,唔,出去走走。」兒子有點靦腆地隨聲附和,她唯一能做的是同意。 車子沿著多瑙河行駛,駕駛座上的兒子不發一語,媳婦不絕口地誇讚風景優美。她安靜地坐在後座,緊握新買的小陽傘,像兒童對待他心愛的玩具。路途不近,車子一個勁地向前奔跑。 「近幾年母親的情形可稱每況愈下,記憶力退化,時空錯置,常做些我們難以想像的荒唐舉動。毫無疑問,老太太雖然生性剛強,也沒能力照顧自己了。我們也沒能力照顧她。」咬文嚼字,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們確實沒有能力照顧。康納德堅持接他母親來我們家。一個月,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她就把康納德,我,和兩個孩子全帶進地獄,再下去只怕幾個人都會發瘋。那日子真可怕,絕不能繼續下去。」女性的聲音。 史頓赫太太覺得兩個聲音都來自遠方,遠得像隔著一道海峽或是一座山峰。不過仍感到熟悉,思索了半晌終想起是兒子康納德與媳婦絲蒂芬妮,那麼誰又是那個沒用的,不能照顧自己的老女人呢?唉唉!世間是有那種人,老得叫人生氣。譬如漢斯,與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有天竟忽然笑眯眯地端詳著她說:「這位漂亮太太是誰啊?何以看來如此眼熟?」惹得她哭笑不得。更糟的是他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識,指著康納德道:「哪兒來的混血孩子?鄰居的嗎?」 「她剝香蕉把芯子丟掉而吃皮,常常半夜爬起來唱歌,擾得全家不能睡覺。梳粧檯前一坐兩小時,對著鏡子發怒,有次丟粉盒把鏡子砸壞。不知她為什麼跟我過不去,故意把一件我最喜愛也最常穿的,一件火紅色大衣,灑上醬油潑髒。因為孩子們看不慣她撐一把破爛的古董小陽傘滿街走,偷偷地丟掉了那把傘,她跟我們全家賭氣,足足一星期不肯開口講話。啊啊!像一場惡夢,荒謬得難以形容,總之一句話,她已經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是絲蒂芬妮,仍遠得像隔著山山水水,但她能分辨出。 她坐在一間白如霜雪,充滿酒精味的空屋裡,努力地尋思,到底誰是那個可笑的老太太,她認識嗎?待會兒要問問絲蒂芬妮。 * * * 「媽媽生日快樂!」康納德·史頓赫在母親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獻上他帶來的花束,白色的康乃馨配襯著長長的翎毛狀綠草。 「媽媽,我們給你買了個漂亮的蛋糕,你看。」絲蒂芬妮指指桌上,插著七根蠟燭並做了「恭賀七十大壽」字樣的蛋糕。 「唔。」史頓赫太太淡淡地應了一聲,滿面困惑地上下打量了兒子和媳婦一會兒,肯定地道:「我認識你們,是康納德和他老婆絲蒂芬妮。」 「對啦,對啦!媽媽又認識我們了。媽媽你進步很快,真叫我們高興。」金髮碧眼的時髦少婦笑得出了聲。 「媽媽,你真棒。」修容整齊,著全套西裝的康納德,豎起右手的大拇指。 史頓赫太太又打量了兒子和媳婦片刻,忽的把花束擲在地上,吵嚷著站起身:「我要回家,我要去給康納德煮麥片粥,看他是否練過琴。」她說著就要往外走。康納德夫婦和守在一旁的瑪丁娜忙上前擋住,她氣勁足,用力地推開他們,口裡不停地叫:「我要回去。」小客廳裡充滿聲音,幾個人撕扯成一團。房門被推開了,一個腦袋上脫落得只剩幾根白髮,面孔皺如幹橘皮般的老男人,拄根手杖站在外面驚恐地叫:「希特勒派兵了,天哪!快逃。」 廝扯糾纏之間,護理長匆匆而人:「請讓開,讓我來處理。」她沉著嚴峻的尖臉,語氣冷如冰霜,一下子便用兩隻鐵腕握住史頓赫太太的雙手,命令道:「聰明點,乖乖坐下,否則你會被捆在椅子上。忘了上次的經驗嗎?」 史頓赫太太朝護理長呆望了一會兒,終於坐回椅子裡,安靜地一語不發。 「瑪丁娜小姐,麻煩都是你惹的,這樣的工作態度?上個星期你放任她去後院,昨天居然允許她在浴缸裡泡一個小時,跟她說笑,唱歌?好啦!當著外人我不多說,這樣的工作態度!」護理長失望地搖搖頭,轉對康納德和絲蒂芬妮:「兩位請回吧!史頓赫太太情況良好,一切沒問題。過生日的事交給我,待會我找幾個老人來吃蛋糕。」 「護理長,母親她……」 「史頓赫太太情況良好,兩位元放心。」護理長截斷康納德的話,笑容和口氣都不掩飾送客的意願,康納德面色黯然,猶疑了刹那對他母親道:「媽媽保重,我們不久會再來。」臨出門時他回頭望了史頓赫太太一眼,見她定定地端坐著,有異乎尋常的安靜,只是眼神顯得荒涼了些,像似從來不曾有船隻行駛過的海面,正在述說宇宙洪荒的淒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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