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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啟德再見(5)


  因為它的心裡隱藏著一個秘密。每次,到機場去接客人的時候,她一定親自出馬,在接機處等候。看著旅客從陡坡推著行李車下來,她的眼光熱切搜索,也許有一天,她會在機場忽然與啟德重逢。重逢之後又如何呢?她沒想過,只是不願放棄這樣的想望。如果他們偶然重逢,也算是一種天意,也許,會有一些不同,也許會有這樣的偶然,就像一場美麗的意外。

  意外果然發生了,卻是在春溪與Joseph去美國參觀禮品展的時候。

  隆冬,他們租來的車子被困在風雪中,為了想儘快脫困,Joseph扭轉方向盤抄小路,想不到道路被雪對了,進退不得。春溪原本就有些傷風,入夜以後急遽惡化,喉痛欲裂,並且發起燒來。她把所有的厚衣棠都裡上身,仍止不住的侈陳。Joseph的大哥大電話也沒了電,求援無門,只好緊緊樓住她,她開始說國語:

  「好冷,好冷……我好冷!」「你說什麼?Cathy我聽不懂。」Joseph非常焦慮。

  他為它的身體做按摩,想讓她暖和起來。脫去她的靴子,他按摩她已經凍僵了、失去知覺的腳。春溪感覺到他解開衣扣,把她的冰雪一般的腳,貼在他溫熱的前胸。春溪努力掙動,Joseph握住她的腳:

  「你的腳暖和了,身體就會暖和的,一會兒就好了。」春溪燒得高了,昏睡過去,覺得身子變得很輕,好象隨時可以飛走了。

  她想,死亡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呢?但,她被緊緊環抱挽留住。一股堅決的力量,不肯鬆手。

  昏睡之後醒來,春溪開始迷亂的叫,Joseph驚恐的對她說話,但,她已經不認識Joseph了,Joseph用毛毯把她裡緊,他下決心下車步行到高速公路去求救,雖然非常危險。

  Joseph離去以後,天漸漸亮了。春溪掙扎著將車窗搖下,細小的雪花紛飛,她並不覺得冷,只是絕對的安靜。她把下巴放在窗沿,看雪,看著濛濛亮的琉璃世界,自己彷佛是世界末日最後活著的一個人。好寂寞好寂寞啊。

  寂寞比死亡更令人悲哀。

  她真希望能有一個人在身邊陪伴著她,假如她就要死去了的話。

  安靜的,一點一點流失的生命,她覺得愈來愈虛弱。在虛弱中,她知道自己其實在等待,等待那個一直在她身邊的,有著深遂雙眼,溫暖笑顏的男人。

  「Joseph!」她喃喃喚著它的名字。

  如果,他一去不再回來呢?

  不要,不要讓我孤孤單單一個人死去。

  她在恍惚中,看見穿著紅色毛衣的Joseph,攀越雪堆奔爬向她,它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好了,她告訴自己,他回來了就好了。

  他們搬運春溪的時候,她稍稍清醒了片刻,看見Joseph臉上的淚水。

  「不要哭,我沒事的……」她費力的說。

  Cathy一Cathy一你要撐下去,我不能失去你!

  在春溪再度昏迷前,聽見Joseph急切的,帶淚的呼喊。

  這一生春溪住過兩次醫院,醒來都有一個男人在床畔守候。看見Joseph的時候,她有一瞬的驚惶,又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災厄了嗎?她整個人因此而收縮。

  「Cathy」Joseph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醒啦?謝謝!謝謝天!你覺得怎麼樣?痛苦嗎?」

  春溪搖搖頭:「我覺得很好。」

  除了全身無力的鬆弛以外,她覺得真的很好,一切都平安,什麼可怕的事也沒發生。她微微笑起來:

  「我把你嚇壞了,真抱歉。」

  「Cathy」Joseph款款深情的看著她:

  「我如果失去你,就一無所有了。我真的怕極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你一直抱著我,讓我暖和,你不會失去找的。」

  說完這句話,春溪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闔上眼睛:

  「我想休息一下。」

  Joseph替她把被子拉好,附在她耳際,輕聲訊:

  「我聽見了。」然後,他溫柔的親吻它的鬢角。

  返港的飛機上,春溪每次轉頭,都遇上Joseph的眼光。

  「什麼事啊?」她終於忍不住問。

  「你病的時候,一直說國語,我一句都轉不懂。後來我就想,如果你好了以後,不會說英文了怎麼辦?」

  「怎麼辦呢?」春溪也覺得有趣。

  「那有什麼問題?我很快就能學會國語了。」Joseph對自己很有信心。

  春溪滑靠進他的胸膛,手臂圈抱住他。正是那夜,她赤裸的雙足擺放的位置。正是這個人,她在孤絕的世界裡唯一的憑藉。兩地現在好好的,擁抱著他,他也好好的。

  Joseph的心跳變得劇烈了,他接住她:

  「我最愛的Cathy!我會照顧你的,讓我永遠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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