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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來臨時,我已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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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兒,你別滑稽了,我們只是朋友,不是情人。」 恬兒即將崩潰的神經,安靜下來: 「我聽同事說,你們交情匪淺回……」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啊,怎麼?這個世界不准男人女人只做朋友,不談戀愛的?」 恬兒看著我,如釋重負: 「那就好,那就好了。」 我笑起來,存心開開她的玩笑: 「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啊?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也許是很好的人。」恬兒的神態是少見的嚴肅,她的欲言又止,令我驚惶。 「什麼事?」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到底什麼事啊?」 「你的朋友紀東山,是愛滋病帶原者。」 轟——我的腦子像原子彈爆炸的空白。 「你是說,東山他快死了?」 「你了不瞭解愛滋病?」 「不是。他不是的——」 「姐!」恬兒抓住我,按著我在書桌前坐下:「我解釋給你聽,你要不要聽?」 恬兒告訴我,東山已經感染,但未發病,他是自己主動去檢驗的,具有知名度而願意面對,是有勇氣的。他看來很健康,沒有任何艾滋狀況,但是,帶原者可能由血液和精液,將病毒感染他人。 這就是為什麼一向慷慨的東山,不肯輸血給春花,他說他不能。 這就是為什麼一向不拘小節的東山,在我拿錯水杯時,那麼聲色俱厲。 我開始發冷,雙臂環抱自己,幾乎是抖瑟地,我問: 「那,唾液呢?唾液也會感染?」 「唾液是不會感染的,除非有傷口之類的,可是通常帶原者和他身邊的人,會很緊張,防護過當,帶原者被棄絕孤立,大概是最痛苦的事。」 所以,所以東山說,四十歲恐怕也是遙不可及的。 恬兒問: 「姐姐,你跟紀東山是很好的朋友,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戀?」 「我,我不知道。」 我對東山的瞭解,究竟有多少?除了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仔細拼湊,東山跟我提過的那些故事,他的父親是馬來西亞橡膠大王,為免家族鬥爭的傷害,將第四個妻子與少年東山母子二人送來臺灣。東山的母親生在臺灣,後來是在臺灣去世的,東山便和父親那裡疏遠了。 他是個平和的人,厭惡世間無謂的爭竟,劇本創作常見熱中名利的醜態男女,顯露一切醜惡以後,終拗不過命運的捉弄,全盤皆輸。 有一次我用心看完他編寫的三十集連續劇,迫不及待打電話給他: 「我發現一個秘密。」 「什麼?」 「你其實好冷酷殘忍啊。」 「何以見得?」 「你對待劇中人物很無情,當他們遭遇不幸的時候,我甚至聽見冷冷的嘲笑聲。」 「你聽見了?」 「聽見了。」 東山大笑,十分暢快的那種: 「你是我的知己,蝴蝶。」 曾經,我真以為自己是他的知己,如今發現,我對他的瞭解何等有限。當他面臨最嚴苛的困境時,我還為了不如意哭倒在他懷中,他既不嫌憎,也不躲避,還用他自己的方式,讓我領悟到所謂的「不可取代」。 棄絕孤立——不!東山不該過這樣的生活。我們不是到了老年,要相信相依的朋友嗎? 將近中午時分,我來到冬日九份,然而陽光充足,映照著亮藍的海水,有一種風景明信片的寧靜美麗。一路攀爬階梯,行過那些舊居排列的屋頂,到達最高處,東山朋友的房子,敲了幾次門,確定沒有人在,便在階梯上坐下,等東山回來。 忽然我想到,這個常常飄泊的九份朋友,他和東山之間特殊的交情,東山曾對我說,這到底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世界,那天晚上,他是否曾經企圖讓我瞭解他的世界?而我卻逃開了。我也想起年初時東山提過,跟九份的朋友去東部,是的,東山偶爾失去蹤影,事後探詢,都與九份的朋友有關。 他不只一次暗示過,我都有意規避了,因為我只想保固自以為是的世界,我希望世界裡的人都是我所期望的那個樣子。 (我也是這樣看待你的。是嗎?) 我把臉埋在膝上,和暖的冬陽下,安靜地獨坐。 坐著,有些恍惚。 你迷路了嗎? 仿佛有人問,我抬起頭,有個人在我面前蹲坐,是神情愉悅的東山。 「今天真幸運。」他笑著在我身邊坐下:「剛陪導演看景,一回來就在門口撿到一個美麗女生。」 他一定以為我是為了自己的憂傷,跑來投奔他的,所以,他有責任讓我快樂起來。 摸摸我的頭頂: 「哇!可以煎培根了。」順手拉我起身:「咱們煮泡面吧,好餓。」 進了屋子,我在一旁觀察東山,他很小心地洗了手,燒開的水,注入兩個碗面,密密蓋好,的確,他的行動顯然仔細得多。 「你的朋友呢?」 「誰?」 「這屋子的主人。」 「怎麼忽然問起他?」 「就是,好奇。」 「想不想看他?」 「可以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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