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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替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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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無力可回天,我們的KTV之會,是在「殘缺的溫柔」之中結束: 既然你心裡有別人,就請你讓我走, 我不想再接受,這一份殘缺的溫柔。 既然你心裡有別人,就請讓我自由, 你的抱歉已經太多,再說也沒有用。 東山始終提不起勁來,只有當我無意間錯拿了他的水杯,他彈起身子,幾近嚴厲地: 「蝴蝶!不要——」 「對不起。」我被他的反應嚇住了。 「抱歉。」他看起來也很驚惶:「怕把感冒傳給你。」 「你的感冒菌大概修煉成精了,那麼久還不好。」葛哥在一旁說。 「是呀。」東山看著我,充滿歉意地微笑。 分手之後,我堅持還要走一走,東山堅持要送我,上車以後,他把車子駛向濱海公路。 「不是說要送我回家的?」 「不是說還要走一走的?」 我們在黑夜的海灘漫步,東山問: 「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沒事。」 我迷信著,若不和人談起,所有感覺便很快會蒸發掉。因此,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沒和春花談,幾次想打電話給卓羚,終於都忍住。 「我或許不能分擔,但,總比你一個人陷溺在痛苦裡要好些。」 「啊。」我站住,雙手在背後:「原來東山會算命。」 「有一個人,曾經令你快樂的,現在令你痛苦了。甚至於,你現在回想起那些快樂,都會加深此刻的痛苦我繞著他打轉,像做遊戲似的,一圈又一圈。」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吧?」我陶醉在暈眩的快意裡: 「告訴我你現在有親密的人嗎?」 「沒有。」 「那麼,」我在他背後站住,掌心貼著他的背,我說: 「我們結婚吧。」 四下忽然寂靜如死。 我感覺到東山的震動,以及我自己的驚愕。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很久很久,其實應該不是那麼久。 「這個提議很動人,但是,我不能答應。」 我的雙手從他背上滑下來,頓失依憑。 連東山也不肯幫我。 他將我拉到面前,看著我: 「因為,你並不愛我,我不能給你幸福。」 「誰說婚姻一定要有愛情?很多人為錢財、為權勢。 為名聲地位,為……為了找個伴,都可以結婚的啊!」 他鬆開我的手: 「行不通的。」 「可以的。我們試試,試一試好不好?」尖銳的痛苦忽然潰決,那力量,一直刻意隱藏和忽視的,雷霆萬鈞,使我無法抵擋:「我們雖然結婚,還是像現在一樣自由,也許,也許每個禮拜碰一次面,反正,不會有約束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結婚?你在逃難嗎?你當我是避難所嗎?」 「東山!」我的淚奔流如螢,抑止不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天哪!」東山抱攬我,他嘆息地:「你愛他愛得這麼深。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竟一點也不知道。」 我在東山胸前狠狠哭了一場,哭完了一時還抽噎不止。 「喂!別把我的衣服哭得太鹹啊。」 「反正已經很鹹了。那麼小氣。」 「好了,好了,不准再哭。」他把我的臉抬起來:「看!哭得露出原形了吧。來,咱們商量正經事。」 「什麼?」 「婚事呀!我們的婚事,這麼大的事,肯定會上藝文版,應該還會上影劇版……」 「別開玩笑了。」 「我看起來像開玩笑嗎?」 看不出來,他看起來好像很認真。 「可是,」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你剛才說,說行不通的,你已經拒絕了!」 「我改變主意了,看你哭得這麼淒涼,我的俠骨柔腸又發作了。」 「可是,可是,你說我不會,我們不會幸福,我想想,很有道理。」 「你說我們可以試試,也很有道理。」 我從東山懷裡逃出來,真的是落荒而逃。東山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們一前一後走了一長段路,我終於站住,轉身面對東山。 「我辦不到,不必試就知道了,以前,一年以前,或許可以,現在,真的不可能了。」 他不說不動,靜靜看著我。 「我實在是心慌意亂,才說那樣的傻話,對不起,東山。」我掩住臉,因淚流大多而乾澀的眼眶,再度潤濕。 他把我的手從臉上移開,看著我,此刻,他的雙眼很像海上升起的星星: 「你現在明白了,有些人和事,是無法取代的,因為太獨特了。曾經擁有過的獨特情感,現在折磨得你六神無主。」 是的,東山,我明白了,如果這是很重要的事,我已然明白。但,明白以後,我的痛苦可以減輕嗎? 「不論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只要能有那麼一次獨特而深刻的經歷,我便覺得不枉此生了。」東山在駕駛座上說著,逕自微笑起來。 「你呢,蝴蝶。」 我支吾著,無法回答。也許,是吧。所以,我無法怨恨你,只想安安靜靜,愈走愈遠。 (如果可以安靜,便可以愈走愈遠。) 下車的時候,東山叮嚀我: 「下一次想要大哭,儘管來找我,別隨便向人求婚,不是每個男人都像我這麼禁得起誘惑的。」 「你,根本是鐵石心腸!」 我笑著對他嚷,並且揮手告別。 答錄機裡有留言,我知道必然有一通是你的,久而久之,會不會成為習慣? 蝴蝶。 是你。我不自覺地倚在牆上,專注地聆聽著: 「我拿到一張新換的身份證,感覺前塵舊事,都是過眼雲煙了。我,現在是一個新的生命,可不可以重新跟你認識呢?」 我聽見你深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你是追求完美的,其實,我也是。所以,有些事,不盡完美就不想讓你知道。結果,弄巧成拙了。傷害你,是我最不願意的,還是發生了。我想,我真的是笨拙,沒有進化的爬蟲類。」 我晃呀晃的,扭開了客廳的檯燈。 或許因為那樣一場徹底發洩的哭泣,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以為不會再寫信給你的,結果還是寫了。就像明明知道你並不在樓下,仍亮起一盞燈。 我自己也不明白。 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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