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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感冒的緣故(3)


  「如果你很難過,哭一哭會好些。」

  「流不出眼淚了。我做他最貼心的小女兒整整三年,竟然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情感。我情願他當年和她一塊兒走了……至少,那是真實的他。何必給我一個完美的假相,再打碎它?」

  不可否認,這件事給我很大的衝擊。夜裡睡得不安穩,第二天,臉色更壞,感冒更厲害,而我必須進棚錄影。

  錄影完畢,天已經黑了,走出電影公司,準備攔計程車的時候,忽然有所知覺,我轉頭,便看見從駕駛座下來的你。

  坐上你的車,你說知道我今天錄影,又聽說我感冒,在我的答錄機留了兩次言,也沒有回音,便決定來等等看。

  「好忙吧?都找不到你。」

  (蝴蝶。你在躲進我嗎?)

  「是呀。又結束這個學期,又趕著錄影,還要準備出國的事……」

  (是的。大蟲。我在躲你。)

  「我準備了一個火鍋,都是新鮮的時令菜,吃得飽飽的,回去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感冒就好了。」

  你帶我回到住處,當我忙著翻你的影碟片和書籍時,你已經把火鍋端上了桌。

  鮮美爽口的菜蔬,令我心情愉悅。提起你排列在書架上的我的書。

  「還差兩本,下次我拿來送你。」

  「其實不差,齊全了,那兩本不在書架。」

  「哦……在馬桶上。」

  「不對。在我的床頭。你要去檢查嗎?」

  「不用。謝謝!」我笑,驟然覺得燥熱,大概又臉紅了。

  你也開心地笑,看著我,舉起筷子,忽然嘆息:

  「快兩個月沒見你了。好久好久……」

  「有那麼久嗎?」

  我捧起碗,很慎重地把湯喝幹,讓碗遮住半張臉。

  「你大概不覺得。」

  「我們有電話通呀。」

  「我們偶爾通電話,我常常找不到你。」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一直在寫信給你。即使你不在我身邊,我也習慣性地喋喋不休。)

  (你其實不知道。)

  (因為我不會告訴你。)

  「我去洗碗吧?」

  「不用。你坐一下,喝杯茶。」

  你到廚房沏茶,而我坐著,覺得疲累重重襲來,可能是飯前吃的感冒藥。當你端茶來時,我已耷拉下眼皮,欲振乏力了。

  「我想,回家。」我微弱地。

  掙扎了一番,起不來。

  「你休息一下,精神好一點再走。好不好?」

  你拿來毛毯,讓我躺在沙發上。我躺下,溫暖而舒適,可是還是忍不住:

  「我一定可以相信你的。對不對?」

  「當然。」你開玩笑似的:「我不傷害女人和小孩,況且,你是生病的女人。」

  我睡了。

  醒來時,看見你靠著沙發,坐在地毯上,看著無聲的影碟,專注的側影。

  (從來不曾這樣注視你。)

  你的面前,剛添過熱水的茶杯,嫋嫋茶煙騰起,角落的立地檯燈,靜靜燃亮。

  (我睡了多久?你坐了多久?我們在這樣的夜裡相互為伴,有多久?)

  我忽然有了一種貪念,希望能更久更久。這念頭令我不安,我動了動身子。

  「啊,你醒了。」

  你遞來一杯熱茶。

  「幾點了?」

  「嗯,兩點半……你好些沒?」

  「兩點半?」我掀起毛毯:「我睡了那麼久?」

  「看起來應該好多了。」你含笑,收拾了枕被。

  「對不起,打擾你那麼久。」我匆匆忙忙找背包,穿外套:「那,可不可以再麻煩你……」話猶未了,你的手上已拿著車鑰匙。

  「謝謝。」

  深夜兩點半,臺北街頭堆疊的垃圾剛收拾乾淨,如此整潔,如此順暢。

  「你好像住在宿舍的女學生,伯舍監點名似的,這麼緊張,」「不是,是耽誤你的時間,你明天還要上班呢。」

  「不礙事。我有時候快天亮才能入睡。」

  「失眠哪?」

  「有秘方嗎?」

  我有一些挺有效的秘方,對付打嗝啦,流鼻血啦,感冒啦……不知怎地,這次感冒秘方不大靈驗。

  「找出失眠的原因,對症下藥嘍。」

  你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

  我噤聲。

  (如果是。你一定不可以說,別打破目前平衡的狀態。)

  「我是一個思想狀態極複雜的人,但我想追求一種純粹的情感。所以,翻騰得好厲害。」

  咳嗽。我就可以不去想你說的話。

  「我要和你搭同一班飛機去美國。」

  「你去美國?去洛杉磯?」

  (去和你的妻子相會。)

  「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每年,她寄聖誕卡來,都附上離婚協議書,這是第四次了。」

  我點頭,但說不出任何一句俏皮話。

  「我作了該作的決定,必須和她當面談清楚,希望事情能解決得很圓滿。」

  車子已經滑進我熟悉的街道和社區。

  你剛剛在說,你將要結束你的婚姻嗎?我為什麼如此心慌?

  「你……為什麼?」我到底還是問了,用暗啞的聲音。

  「記得你入睡前說的話嗎?」

  「嗯,我說……我要回家!」

  「你說,我一定可以相信你——它真正的意思是,你並不相信,或者,你不確定能不能相信。」

  「其實,我是相信的……」

  「你為什麼相信呢?如果我從來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如果我不敢追尋,只能躲藏,我有什麼值得信任的?」

  咳嗽。

  你等我靜下來。

  「你說過我是爬蟲類,爬蟲類也許沒有高飛的志向,卻也沒有水樣的性情,腳踏實地的,胸腔與土地的脈動,發出沉穩的共鳴……能做一個爬蟲類,也是好的。」

  只要你過得好,是不是爬蟲類,一點也不重要,只要你過得好。

  「曾經我以為,勤懇踏實,對別人負責任,安靜過日子,就夠了。現在我知道,沒有勇氣和熱情的生命,只是一片荒蕪。」

  你到底還是把我攪亂了,雖然,仿佛,你什麼話都沒說,卻吐露了一直隱藏的心事。

  那麼,今夜你也許可以安眠。

  而我大概又要失眠了,因為感冒的緣故。

  晚安。大蟲。

  祝好夢。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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