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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不管天南地北,我們一定要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誰會把十年前這樣一句豪語當真?甚至我懷疑,還有誰會記得?

  我是個自由創作者,兩年前出了一本暢銷書,有了點小小名氣。在一片香港回歸熱中,受某雜誌之聘,暫居香港,為他們撰寫一系列回歸前的香港印象。聘約時間是五月一日到七月一日止。雜誌社在尖沙咀一家酒店替我訂好房間,因為樓層高,可以看得見海與港島美麗的建築物。十年前曾以學生代表身份來過香港,與香港的大學生辦交流活動,負責接待我們的黎子明找著機會就帶我們往外跑,我們一組七個人跑熟了香港,也跑出了情感。暑假結束時,在天星碼頭,不知是誰喊出了個十年之約,大夥兒意氣昂揚,興高采烈的附和叫好。

  喧嘩鬧嚷之中,黎子明轉頭尋找我的眼睛,他的閃耀異樣光亮的眼眸,已經追索了我將近一個月了,我在那樣的眼神下顫慄,並且狂喜。沒有人知道,我們悄悄地,熱烈地相戀。

  寒假時他存夠了錢,便飛來臺灣,住在我狹小的租屋裡。我們像一對小夫妻似的,一同上菜市;一塊兒圍爐吃火鍋;手牽著手逛夜市,就是在夜市裡撞見陳強和阿信他們,使我們的秘密戀情曝了光。

  黎子明回去後,陳強約我吃飯,幾番欲言又止:「聽說阿明有個女朋友在加拿大……」

  「你相信我,那些都過去了。」黎子明曾對我保證。

  我選擇了相信他。因為在愛情中,我沒有別的選擇。

  但,一年以後,黎子明選擇了在加拿大結婚。

  自此,我再不肯去香港。縱使黎子明離開了香港,這兩年到了臺灣。知道自己的書登上暢銷排行榜那天,我去參加一個有線電視頻道的開台酒會,遠遠地看見他,合襯的深色西裝,胸口別一朵鮮花,大約算高層管理人吧。我簽了名,領份資料,推說身體不適便離開了。應該可以抬頭挺胸上前打招呼。

  「嗨!聽說你離婚了?不是一心一意移民加拿大的嗎?怎麼又到臺灣來了?這些年很辛苦吧?看起來老多了……」

  我沒有這麼做,只是閃避了。

  大約一星期之後,我收到他送來一束相當美麗的鮮花,恭賀我的暢銷好成績。不知道他從簽名簿上看見我的名字;還是從陳強那兒得到的情報。我沒有和他聯絡,只是收起他的名片。

  獨居香港的夜晚,常自夢中轉醒,想著朋友們的境遇,難以入眠。我在燈下創作,背後是維多利亞港,始終不變的潮來潮往。我寫下自創作以來最精彩的故事,每星期寄兩千字給一位朋友,陳強、阿信、立勇、玉姍、小郭,約定好七月一日在臺北最高的餐廳相見,每個人帶一部分故事來,拼湊咱們當年的約定。

  故事寫了一萬兩千字還沒完,我把最後一千字寄給了黎子明。我知道自己已經原諒了他的背叛,因為命運太強悍,人又太脆弱了。

  銀色除夕夜(短篇小說)

  陶簡給她生活上的照顧,節制的情感,思沁常覺得他是一道冬日裡的陽光,靜靜照進窗來,和煦卻溫暖,一會兒或許又會隱去了。

  撂下電話思沁呆了呆,木然的坐著,看窗外飛舞的雪花。她不相信自己真的要一個人過除夕了,電話裡母親帶笑的聲音如此愉悅:「沁沁哇!都是二、三十歲的人了,不能老長不大。怎麼?不會沒地方去吧?」

  「當然不會啦,我其實已經跟朋友約好了。」她努力地說著。

  這是她簽字離婚後的第一個農曆新年。上一次的除夕,陶簡陪著她去姐姐思泠家過年,還包了紅包給外甥女寶兒。雖然他們那時已在協議離婚了。

  「不管怎麼樣,我不可以讓你一個人過年。」陶簡說得有情有義,好像很為她著想似的。「其實,他也算是有情有義的,只是不是對我。」思沁跟姐姐這麼說。

  「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窩囊的,你把女人的臉都丟盡了。」姐姐曾一力主張不離婚,控告那個愛情騙子,甚至連律師都替她找好了。她不想吵鬧或者打官司,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起碼,陶簡知道自己要什麼。他也付出過代價,他應該有所得啊。她怠懶的謝絕了律師的建議,惹惱了義憤填膺的姐姐。

  「從此以後,你的事都不要告訴我了。我不想知道!」聽說她連一毛錢贍養費都沒拿,思泠也心灰意冷了。

  所以,今年她不能涎著臉去姐姐家過年了,母親是她最後的希望,現在希望破滅了。

  其實,她一直很怕孤獨的感覺。小時候父母離婚,她就和姐姐相依為命,母親在美國再婚定居,幫她們姐妹辦好身份那年,她正在念設計科,是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刻。她喜歡色彩,喜歡繪圖,喜歡老師和同學,但,姐姐必須立即去美國,否則就要超過年齡限制了。她恐懼自己一個人留在臺灣,她和姐姐一起到美國來。母親有自己的家庭,沒有接納她們共住的意思,所幸思泠是獨立的,帶著思沁租屋住,半工半讀。思沁來了就後悔了,後悔也回不去了。思泠一畢業就嫁了個猶太人,生寶兒的時候才二十一歲。思沁勉強念完College,在中文書店工作,每天走過中國城,天天聽鄧麗君,用國語和廣東話與顧客交談。就這樣過了三年,並且以為會這樣過一輩子。

  有一年聖誕,一位來中國城吃飯的美國太太緹□,走進書店,詢問那塊小小的玻璃櫥窗是誰設計的?櫥窗裡有一棵用小開本的書裝飾成的聖誕樹,用文具搭建起來的小屋,覆蓋著冰雪。思沁從一堆風漬書後面抬起頭,飄浮的灰塵使她打了一個噴嚏,她承認是她設計製作的。緹□太太拖著長長的駝毛黑大衣,走到思沁面前,微笑著邀請她擔任緹□裝飾禮品連鎖店的設計師。思沁按捺顫抖,握住緹□的手。那是她二十三歲生命中第一次的奇跡,發生在聖誕。

  她為緹□設計耶誕節飾品,用餅乾、糖果、水果,甚至杯盤,反應相當好。其他的時間,她仍去書店打工,與顧客聊天,仍是那種灰撲撲的裝扮,只有當老闆向顧客誇耀她的藝術天份時,她才會突然亮一亮,然後,便低著頭去換一張鄧麗君的CD,店裡總是有鄧麗君蜜釀的醇厚歌聲。沒多久她遇見了陶簡,陶簡來店裡看書,也來看她。他頎長的略顯單薄的身影,確實引起思沁的注意,陶簡每見到她,都笑得殷切,也攀談幾句。有段時間他沒出現,她發現自己竟有揮之不去的抑鬱。聖誕之前陶簡回來了,找到禮品店去,看見被顧客圍著的設計師思沁,她的長髮盤在頭頂,穿著一件湖綠的毛衣,渾身泛著瑩碧的光。

  她發現陶簡的時候,他正準備離開。思沁大聲喚他,他回過頭,向她走過來。

  他告訴她自己回家鄉去了,因為家裡發生了一些事,但,他離開美國才發現,原來,心已經被牢牢牽絆了。

  「我真的想念你了。」陶簡說。這是思沁的第二個聖誕奇跡。

  他們開始交往,思沁很喜歡有個人與她作伴的感覺,不再寂寞孤獨。五月的一天下午,她忽然聽見鄧麗君哮喘驟逝的消息,心裡慌得厲害,把音響扭得更大聲,仿佛這樣便能留住什麼似的。整個中國城都亂了,華語廣播電視振振地響著,大家都嘆息,都在求證。陶簡來書店找思沁,思沁一見他就哭得痛澈心肺,像是死了至親的人。陶簡送她回她的公寓,炒飯給她吃,還燉了牛肉湯。看她低頭專心的啜飲熱湯,他伸手拂開她額前的髮絲,說:「我們結婚吧,你就不要再一個人了。」

  他們就結婚了。思沁應緹□的約聘,做全職設計師,離開了中國城書店。婚後的日子沒有太多改變,陶簡給她生活上的照顧,節制的情感,思沁常覺得他是一道冬日裡的陽光,靜靜照進窗來,和煦卻不夠溫暖,一會兒或許又會隱去了。

  姐姐思泠提醒她,有個孩子會好些。她才發現陶簡一直在謹慎的避孕,理由是還沒取得身份,缺乏安全感;再說,思沁還年輕,不要背負這麼重的負累。思沁覺得一切都合理。過了一年半,陶簡取得身份回家鄉探親去了。行前他留了電話給思沁,卻又規律的每天打來報平安。直到那夜,思沁從夢中醒來,忽然渴念陶簡,她打了電話去找陶簡。一個小男孩接的電話:「我是陶小軍,你找哪位?」思沁說陶簡,我找陶簡聽電話。

  「啊,你找我爸爸!你等會兒。」

  陶簡很誠實的懺悔,說他迫切需要居留美國的身份。原來,他娶她只是為了居留權,他娶她只是為了拋棄她。他把家鄉的老婆孩子的照片拿給她看,求她的成全。他就這麼看准了她,看准她不會反面無情,不會控告他重婚和詐欺。他把她捏得准准的,看得死死的,她果然同意與他離婚。家鄉的老婆孩子剛到的時候,還住在她那裡。小軍是個可愛的男孩,陶簡的縮小版而更壯碩些,一見思沁就黏上了。陶簡的妻子李樂很會說話,一來就教小軍喚思沁「姑姑」,口口聲聲姑姑是咱們一家的大恩人,小軍長大了肯定要孝敬姑姑。她發現年紀輕輕就成了別人的恩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陶簡非常沉默,一點歡愉的神情也沒有,他用從來不曾有過的深邃眼光看思沁。

  思沁知道,她將成為這個男人痛切的愧疚了。他們住在車程半小時的另一個城鎮,陶簡和小軍常送好吃的東西來給她,都是李樂做的,小軍總纏著思沁不肯走,說她是魔術姑姑,什麼都會做。陶簡則自顧的檢查她的廚房衛浴,漏水的替她修;脫漆的替她補。她看著喝熱可哥的小軍,蹲在地上修火爐的陶簡,覺得這才像一個家,卻不屬於她,而是另一個不出現的女人的。

  「到我們家來過年吧。」陶簡在元旦過後提出邀請。

  「啊?不要,你們一家子挺好的。」她迅速拒絕。

  「你去哪兒過年呢?你不是小軍的姑姑嗎?咱們一起多熱鬧,他媽媽說要熬魚頭給你吃,不是你最愛的?」

  思沁微笑地搖搖頭:「還是不要了。」

  她真的不想一個人過年,那時知道要離婚,她想了半天,只掙出一句話問陶簡:「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陶簡注視著她,想了想,慎重回答:「我不會丟下你不理的。」她覺得陶簡只是在實踐自己的承諾,她不想這樣,她甚至不想和他再牽連不清了。然而,除夕到了,她明確感覺到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不是聖誕,不會有奇跡,雖然也下雪。

  思沁走過積雪已經變得灰黑的停車場,走向公寓。忽然,她看見一個在樓梯上跳躍的孩子,孩子穿著羽絨外套,戴手套,往思沁這裡奔來了,是小軍。

  「姑姑!姑姑!我們來陪你過年呐!爸爸也來了,媽媽也來了……」

  陶簡和李樂從樓梯間走出來,笑著,有些忐忑地,看來等了一陣時候了。

  「都是小軍呀,非得和姑姑一起過年,說是,說是一家人嘛,要一起過年。」

  思沁無意間觸到李樂的手,凍得像冰,她看見陶簡的鼻子也凍紅了,一把牽起小軍,往屋裡走:「你們要來早通知我呀,都成了雪人了。」

  陶簡轉身往外走:「我去車上搬砂鍋魚頭。」歡快的小跑步。

  「我幫他去。」李樂笑得整張臉燦亮:「小軍!跟你姑姑進屋去,啊?」

  思沁開了燈,溫暖的光亮中,她有些欲泫的情緒,銀色除夕,她有了新的家人,並不是註定孤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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