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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正藍(5)


  「那就……回家吧!」母親困難的。

  他的眼光環視在場的我們,我的心劇烈跳動,無法迎接他哀求的訊息。最後,他望著雪雪,他已經吃完了西瓜,嘴邊塗著紅色的汁液,看起來像個可憐兮兮的小丑。

  「妹妹!來。」

  雪雪順從的走到他身邊,小彤拉著雪雪的手,兩人突然一起跪下,跪在母親面前,母親驚痛的跳起來:「寶貝兒!你們幹什麼?」

  「外婆!求你讓我們留下來吧!求求您!我再也不要回家了!我一定聽話!我會乖!真的會乖!」他哭著說,雪雪也哭著。我和母親正要拉他們起身,小彤突然叩頭如搗蒜一般,敲得地板怦怦作響。雪雪真的被嚇哭了,哭聲異常尖銳。我和母親竟也拉不住小彤,他的氣力出奇的大。母親哭著,心疼的喚:「小寶貝!快起來!有話好好說!乖!」

  可是,他似乎聽不見,只不斷的將額頭擊在地板上,發出陣陣令人心驚的聲音。蕭亦珩強行抱起掙扎踢打的小彤,他大聲的對小彤說:「聽話啊!小彤!你答應蕭叔叔的——」

  小彤靜了下來,他用淚眼望著蕭亦珩:「可是,我不能回家,爸爸會把我打死的,我偷了錢……」

  「不會!」我和蕭亦珩一同說。但,我的話被淚水沖散了,蕭亦珩繼續安慰他:「只要你向爸爸認錯,以後再不要拿爸爸的錢了……你拿錢做什麼呢?」

  小彤拭去頰上的淚水,他說:「我買信封和信紙,要寫信給媽媽……」

  「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給你錢的。」

  「不行!不可以告訴爸爸,爸爸說媽媽已經不要我們了。」

  我疼惜的伸出手為他拭淚,才發現自己的手那樣反常的顫抖著。因為沒有關大門,所以,當我們發現時,呂大哥派來的王司機和高小姐已經打開紗門走進客廳了。見到他們,小彤滿眼恐懼,他瘋狂的搖頭,再度嚎啕掙扎起來。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你們——」

  在高小姐的示意下,王司機上前接過小彤,小彤死命的摟緊亦珩的脖子,亦珩一邊勸解著,一邊掰開他的手,當小彤終於鬆開亦珩時,我聽見他絕望、痛苦的長嚎,那一瞬間,雪雪也被高小姐抱走了。我突然聽見自己失常的哭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不要這樣——」

  二十幾年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生離死別的情緒氾濫開來,像一把利刃插入心窩,鮮血和痛苦在體內瘋狂的奔流。亦珩過來攬住我,我無助的聽著小彤淒慘的號哭,他們已穿過庭院,拴著的莉莉狂吠著,小彤仍拼命叫喊,喊著那些可能幫助他的人。

  「外婆!外公!小阿姨——」

  他們終於出門了,我追了兩步,聽見那令人痛徹肺腑的、長長的呼喚:「媽——!」

  車子揚長而去。院中的莉莉吠叫著,屋內母親正痛哭,父親摘下老花眼鏡拭淚,他說:「造孽啊!」

  我仍佇立,又一次,我們雖然愛他,卻全然的無能為力!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我比現在更恨自己!

  五

  我終於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大姐,翻來覆去,無非提醒他對子女的責任。回信不是大姐寫的,卻是碧綢的筆跡,他說大姐看了我的信很傷心,不知說什麼才好,碧綢在信中寫著:

  世間有情人多有山盟海誓願,卻少能有天長地久緣。沒有愛情,只有傷害的夫妻,勉強相守,只是一種毀滅,對家庭、對孩子,全然無益!倘若,離婚是一次新生的機會,我們至少應當試試,不是嗎?碧紋!我不知道你對「愛情」的看法如何?但,它是那樣空虛縹緲的東西,在不知覺中來,在不知覺中去。當它發生時,任何阻礙都不成理由;當它消失時,任何挽留都不起作用。「責任」只是種理想中的東西,有時帶著殘忍的本質……

  意外地,接到臺北一家出版社的信,他們有意選出「給小彤」童話故事中的二十篇,輯冊出書。這是個興奮的午後,我和蕭亦珩在海邊談笑著。

  「我這本書,就叫做……叫做什麼呢?」我望著他。

  他的眼睛望向大海,那平靜、美麗的海水,一波一波的湧上沙灘。

  「小彤喜歡海,就取個和海有關的名字吧!」

  我們又談了很多,一種奇異的、叫人迷惘的氣氛,漫在我們之間,他的眼眸中,有著強烈的、令人不敢正視的溫柔與深情……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我下意識的想逃,卻又十分的不甘。

  「很久了。」他如夢囈般低語:

  「那幾年我混太保,又落魄,又潦倒,不管身上有錢沒錢,都是一副狼狽相!村子裡,誰都瞧不起我。連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也像避瘟一樣逃著我,只有清湯掛麵的你,每次見到我,都坦坦然喚一聲'蕭大哥'!只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被尊重的'人'……」

  碧綢曾經說:「在碧紋心裡,沒有誰是壞人。」那時的我,年輕得不願相信世上有壞人、有壞事。沒想到,卻也給與一個浪子心靈上的慰藉。我聽他述說自己的故事,早逝的母親,嗜酒如命、好賭成性的父親。

  「母親去世以後,我就常常逃家,難得回家,被賭輸了的父親逮到,就是一陣狠打!他賭輸了打我,戒賭的時候也打我;喝醉以後打我,沒酒喝打得更厲害!那時候,我簡直過不下去了。所以,我離開家到了城裡,三年多的時間,我做了許多你可以想像和無法想像的壞事,然後,我莫名其妙的有錢了。」他的眼光調向我,眼神卻已穿透我,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繼續說著:「所以,我大搖大擺的回家了,在父親準備動手之前,將鈔票撒了滿地,他的面孔,一刹那間完全翻轉成諂媚的、可憐兮兮的笑容……我不必再逃家了,可以呆在家裡吆五喝六的挺神氣,但是,心裡的那份悲哀,是難以形容的——我的父親,愛鈔票,遠超過愛我!」他低下頭,可是,我已經看見了他眸中的淚光。

  「我曾經試著和他溝通,可是,正常的父子關係似乎對我是一種奢侈。以前,我是受氣包,他是大暴君;後來,我成了闊少爺,他是老奴才……沒多久,錢用完了,我悄悄溜走,為的是怕又成為受氣包。他那時候就病著,而我沒多久就進了牢,也顧不得他。我在裡頭,心裡直怨他來看都不看我,還計畫著出去以後再幹一票,然後,回家再撒一地的鈔票——卻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他死的時候,身邊沒個親人,而留下我在世上,也再沒有親人。我這下才感覺到:我們原來應該這樣親密和相愛,可是,我們完全枉費了這一趟父子緣……」

  他注視著我,帶著一份酸楚的笑意,輕聲說:「碧紋,你哭了。」

  我才發現,有淚水正沿著面頰滑下,忙拭去淚,我說:「我真的……真的沒想到,有這樣的家庭!有這樣的父親!」

  「有的!」他深吸一口氣:「我在牢裡聽得太多……假如,父母能為子女的幸福,多做一點犧牲,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幸與懊悔。」

  他站起身,拍去沙土,然後,拉我起來,我說:「是啊!我真替小彤擔心。前天和他通電話,他還問我,是不是不喜歡他了?」

  「怎麼,那天的事,給他的刺激這麼深?」

  「是啊!我以為孩子都是健忘的,誰知道……哎!雪雪得了腮腺炎,天天吵著要媽,小彤說,他要替妹妹把媽媽找回來,他說他要到香港去。」

  「這孩子,太敏銳了,他把自己逼得太苦……」亦珩說。

  我們騎車回家,望著湛藍的海水,心中一動,我嚷著:「海水正藍!海水正藍好不好?」

  「什麼?」他迷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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