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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飲(2)


  養花——天

  秋水夢見他,就站在淩波樓下,恰似那個起風的午後。仍是玄衣一襲,敞露白皙的前胸,仰頭凝視她。他的顴骨泛桃花,烏亮的眸子浸在濕潤的水塘。

  蕩蕩漾漾,成一個深幽的漩渦。

  醒來後,她推開門,站在陽臺上眺望,翠色直逼人眼。心田雖小,生滿相思草。

  丹兒慫著秋水,去看看新建的可月亭。主僕二人才離了亭,便見孟生自穿花徑上款款行來。

  丹兒早把孟生的姓氏排行及籍貫打聽得清楚明白,此刻笑容爛漫,伸手招呼:

  七郎!可巧你也來了。

  看見秋水,孟生頓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丹兒發現他捧著一隻器皿,較盤子深一些;較缽淺一些。湊近一看,清水中養著些晶瑩絢麗的小石子。

  哎呀!好美的石子兒,怎麼不養朵花呢?養枝芙蓉,或是蓮花?

  什麼都能養啊。孟生看著水光中飛掠的巧雲,瞧!他說:且能養天呢!

  丹兒捧過來,貼近秋水。秋水俯面望著奼紫嫣紅的石子,禁不住用手指輕輕撥弄。他養著一道雨後的彩虹,她想。

  孟生接過來,看著遠去的秋水背影。他的手指微顫,在沁涼的水中撫摸那顆瑪瑙似的小石,她曾短暫碰觸。

  自今爾後,只供養一朵絕色容顏。

  淩波樓中的秋水真的病倒了。丹兒鎮日忙著煎藥,太守、夫人及其它的家人探病川流不息。秋水常闔著眼,一言不發,這病來勢洶洶而古怪。許多事都被耽擱下來,包括那些前來議親的。

  夜深人靜,秋水落淚不止,丹兒自然是最明白的,她想去向夫人稟明,秋水不准。

  藥石罔醫。

  聽說的人無不嘆息。孟生尤其有種奇特的感覺,一切都是癡心妄想。微風細雨養花天,卻養不活人間一株素葩。

  在一個昏睡醒來的午後,床畔只有紅著眼丹兒,秋水遍身發熱,卻格外清晰地說:

  我、要、那只養石子的。

  丹兒完全明白了,她潛在孟生房外,看著太守派人召喚,他匆匆盥手而去,用的,就是那缽中的水。

  丹兒把缽放在秋水懷中,細細訴說孟生在房內的一舉一動。秋水無比溫柔地撫著缽的邊緣,丹兒想換一瓢乾淨的水,秋水不讓。

  滿華——月

  她看見他時,他不知怎地已站在陽臺上;而不是淩波樓下。

  她渾身緊張起來,胸腔劇烈震動,看著他推門而入,玄色衣衫在走動之中飄飛,捧起那缽,帶著一個似有若無的笑意,走到床榻旁,俯身,托起她的頭。

  所有的舉動都輕柔似夢,她聽見他沉重的呼吸;她感覺暖暖鼻息吹在額角。

  冰涼的水,從缽中傾流,從她微啟的唇畔淌流過下巴、頸項、胳臂、指尖……緩緩地,在每一吋肌膚蔓延。是因為寒冷或一種難以形容的焦慮,她顫慄著呻吟出來,欲哭的情緒。

  驀然,他揭褪外衣,綿密仔細地把她包裡起來,貼在胸前,緊緊擁著,不說也不動。他的發在褪衣時散落,此際與她的發糾結,抵死纏綿。

  那塊不知何時被剜去的虛空,完整的復原;持續許久不知名的痛楚也已消散,多日不曾有過這樣舒適平靜的情緒,她闔上眼,沉沉睡去。

  醒來時,她覺得全身都很鬆散自在,只是,渴,渴極了。

  燭影搖搖,秋水很久沒離床榻,她赤足走在木板地上,有種新奇的感受,像是重獲新生。

  缽,仍放在那兒,石子浸在水中,幽幽發光。雙手抱持著,湊向唇邊。色彩鮮豔的顆粒在水中翻滾,發出愉悅的琤琮聲。

  水,流進她的齒間,流進她的身體。有一縷晶瑩地滑過她的腮,穿過耳,滲進頭髮裡。

  丹兒醒來,疾忙奪下那缽,水已被飲盡,石子猶兀自震動。

  我沒事。秋水安撫地摸丹兒的手,眼睛清清亮亮。她的熱果然褪了,手指潤涼地。

  推開窗,一片銀華。丹兒找來披風為她搭上。

  仔細又著涼,都起霜了。

  哪裡是霜?秋水倚窗而立,仰頭看著一輪滿月,說道:

  是月呢!這月,今夜團圓。

  那夜的月,確是難見的圓滿光華,竟沒有一絲雲霧來妨。

  遠處有車馬轂轆如雷聲隱隱,太守奉旨入京去了,帶著視同心腹的孟生同行,府中不少門客,不免極為豔羨。

  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依舊在窗前眺望的秋水,突然轉頭對撥弄火盆的丹兒說.我要做母親了。

  丹兒的火鉗跌進火盆,也不知撿拾,驚呆了半晌,喃喃地:不能的,小姐,這不可能。

  真的。秋水安靜她笑著,眼眸轉向那只缽,十分虔誠而潔淨的形貌,她說:

  我有一個孩兒,像他爹的模樣。

  丹兒抗拒地搖頭,可是,站在窗邊的秋水,確實隱約有著不易察覺的臃腫,她的面寵,甚至煥發母親才能有的光輝。

  丹兒幾乎是奪門而出的,直跪倒在夫人門前,哆嗦著,亂七八糟地,企圖把事情說清楚。夫人聽不明白,只覺得不尋常,不得不走一趟淩波樓。

  當她們蜂擁而至時,秋水正用繈褓包裡一個小小的、初生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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