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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地球(1)


  許多年以後,我的孩子,和我的好友的孩子,
  是否也能相遇?如果他們能夠相遇,
  那時,映照在眼瞳中的,將是煙火,還是戰火?

  立春

  下了飛機,東張西望地隨著人群走,我們穿越半個地球,到達美國佛羅里達州,為的是讓母親與分離二十幾年的親密朋友重逢。

  那位阿姨年輕時的美麗、調皮與小小任性,常被母親含笑提起,彷佛是我們看見或聽見的一般熟悉。那段年少的歲月,我年少的母親,十七、八歲與友人初遇,而在異國機場相逢擁抱時,皆是年過五十的婦人了。

  我們這些身材碩長的孩子們,站立在自己母親身邊,瞭解地、有禮地,看著彼此,靦腆地微笑。

  母親和阿姨為我們介紹:

  「小時侯見過的,怎麼?不記得啦?」她們說一樣的話。

  見過?兩歲?四歲?太模糊了,那些幼年的記億。偶爾,會記得大雨過後河溝裡漂流的貓屍;記得竹籬笆上早晨開放的紫色牽牛花,許多人與事,真記不得了。

  但,今日種種,是新的會面,孩子俱已成年。我們不需要耗費特別多的精神、時間,刻意作結交新朋友的努力,自然便能夠善意的交融,哪怕有些言語上的障礙。在迪斯耐歡樂世界裡,比手劃腳,傾聽,點頭,因會錯意而大笑。

  他們熱烈地和我討論臺灣青年的生活與休閒,以及夢想。也討論各種雪糕的口味,而後決定到中國館去吃紅豆霜淇淋。更在麥當勞早餐以後,發現我們不慣西式食物而覺憂慮。進入鬼屋探險時,他們為製造恐怖氣氛而怪叫;當我真被嚇著時,便躲在他們身後,獲得安全的保護。嬉笑、尖叫,像孩子似的喧鬧歡欣,絲毫不覺羞赧。人與人之間,原來可以這麼簡單、純粹的付出和接受。沒有忌諱、膽怯或猶疑。

  迪斯耐是個小世界,我們參觀了土耳其夜市場的旖旎風情,分享了挪威木舟俯衝的速度感;散坐在美國館光潔的地板上欣賞自由的歌聲和舞蹈。我突然想起「世界大同」四個字,是中國人巨大、高貴而恐怕永不能實現的夢境。中國館仿天壇式的建築,上映三百六十度影片,介紹如晝江山。他們看了許多次,而陪著我們入場,倚著欄杆站立,天安門廣場出現的時候,我不禁暈眩了。

  獨自莫笐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場中絕大多數是外國人,而我和他們,在臺灣和美國長大的中國人,靜靜站在一起。影片結束時,觀眾掌聲如雷,趁著燈光亮起的剎那(那掌聲何以蔓延不竭呵),我揮手驅趕爬在頰上的暖暖眼淚。

  入夜以後,人造湖邊將施放煙火,作為一日活動的高潮與結束。煙火,我們倒是常常看的,像是國慶日啦,總統的就職和生日啦,我告訴我的新朋友。

  然而,十點整,園內的燈光盡皆熄滅,呈現一大片完整而漆黑的天幕。

  雷射光、音樂、炫麗璀璨的彩色煙火,這是豪華而恣情的宴饗。為的不是任何一個特別的人,或特別的日子。這是一場生命的慶典,為的是慶賀生命,儘管是平凡的,卻很真實。這是一個紀念的憑據,為的是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赴約,不期而遇。

  阿姨的大女兒,年歲與我相仿,尋到一個好位置,便拉我上去,與她並肩,都是仰望壯觀繁華的姿勢。

  在那一明一暗的光影裡,無法像我們的母親,曾共度十數載悠悠歲月,看人生起伏;卻同觀十幾分鐘旋死旋生的煙火,也擁有某一種親密。

  許多年以後,我的孩子,和我的好友的孩子,是否也能相遇?如果他們能夠相遇,那時,映照在眼瞳中的,將是煙火,還是戰火?

  穀雨

  穀雨才剛過去,立夏還未來臨的時候,島上的季侯著實陰霾了一陣子。

  谷已成雨,夏猶未立。

  因為氣流的變化,我所居住的地區,空氣裡有腐敗惡臭,是一股特屬垃圾的氣味。由前幾年的不能容忍,不可置信,到現在的不以為意,我看見自己性情本質中的姑息。朋友送我回家,開車門時大驚失色:

  「天啊!怎麼這麼臭!」

  不知怎地,我彷佛有些愧意,分辨的說:

  「還好啦!天氣不好嘛。」

  垃圾掩埋場尚未動工,隱隱然便覺得不會像有關單位允諾的那樣完美。問題果然發生,漸漸連指責的力氣都沒有了。前幾個月,本區居民強烈要求垃圾場遷移,而有小規模的抗議陳情。

  反復思量,終究沒有去參加。因為,垃圾處理已形同災難,如果,無法尋得解決髒與臭的方法,那麼,遷移到任何地方去都是災難。我們已是受害者,怎麼忍心把害推給別人?

  是的,我知道這是愚不可及的愚仁愚義。

  (但,聰明人並沒有提出什麼好辦法。)

  我在自己的想法中取得平衡,每夜,自腐臭的氣味中歸來,進入門窗緊閉的小屋,安靜的讀書、寫作,甚至帶著浪漫的情緒,為遠方的友人覆信。

  四月二十二,世界地球日。

  我並沒有刻意穿上綠衫子,因為再怎樣也不能變成一株樹;只是拒絕外出的邀約,避免污染或被污染。

  也就在那天的晚間新聞,我看見國外傳播媒體拍攝的影片,臺灣人在澎湖屠殺海豚的現況。

  我一直知道,人們為取象牙而屠殺大象,為保護農作物而屠殺袋鼠,為減少的漁獲而屠殺海豚,為口腹之欲而屠殺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

  曾經,我帶著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去市場買活魚。孩子們快樂牡挑選了一尾魚,魚被敲昏以後,在砧板上迅速地開瞠破肚。拎著魚回家時,塑膠袋仍不時掙動,孩子問我:

  「把魚放回水裡,它能不能活?」

  (後來我才想起那孩子的不忍和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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