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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流動的星河(2)


  連忙收拾好東西,向溪邊走去。走的時候我想,他沒有答應是對的。他是個養鴨人家的孩子,質樸良善的本性始終沒有改變,不該讓他攪進混亂複雜的人事,不該把他推上真假難分的舞臺。

  我們在溪畔石板地坐下,對岸的中影文化城高懸水銀燈,正在趕拍夜戲,偶爾看見晃動的人影,聽見含混的吆喝。

  「演員找好了嗎?」阿麥問。

  我搖頭,把尚存余溫的劇本抱在胸前,使自己暖和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應該幫你的忙。」

  「可是,可是你的預官啊!」

  我突然詞不達意,只覺得著急。

  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說:

  「我把預官跟你賭上了。」

  我看著他,不能說話,轉開臉,有些溫熱的東西漫流著,湧進眼裡。

  驀地,我看見,天上的星星或是對岸的燈火,全落進溪水,蕩蕩漾漾,成為一條流動的星河。

  阿麥加入以後,我們開始排戲,因為社裡不願替我們借固定場地排演,只好如同流動攤販,空教室、操場、溪邊,除了廁所,校園內每處都充當過我們的舞臺。逢到雨天,一群人得搭兩個小時的車,到我家排戲。在愈來愈緊迫的時間裡,因為工作夥伴們相處融洽,倒也挺能苦中作樂。

  即將演出的某個午後,我和幾個朋友正繪製宣傳海報。話劇社社長,一個暴躁的女孩,像枚引爆的火箭,沖進餐廳,掀翻桌子,踼倒椅子,劈頭劈臉便破口大駡。未曾經歷這等陣仗,我和我的朋友都傻住,不能反應,也聽不懂她的咆哮。餐廳裡一片靜寂,所有男生女生都屏息地睜大眼。

  沒有搭檔的獨角戲,究竟是要詞窮的。女孩叫駡完畢,站立片刻,十分無趣地悻悻離去,氣勢與來時大不相同,彷佛有些倉惶。

  我彎下身,在朋友協助下,扶起桌椅,走出餐廳。推開門,忍不住顫抖,朋友過來擁我,疼惜又擔憂,她的眼睛紅紅的。

  「沒事了。」我說:「只是,天太冷了。」

  阿麥在當天下午找到我,他說:

  「她憑什麼這樣欺負你?太過分了。」

  我說她也是受人撩撥的,現在不見得開心。

  「你不能一再讓步!」

  我並沒有讓步,該做的事縱然阻力重重,還是做了。

  「我不需要也去敲桌子砸板凳吧?」

  「你一點也不需要。」他笑起來:「可是,那一定很精采。」

  因為這些事,我才看見真正的朋友,我告訴他,這已經夠珍貴了。

  奇妙的是,話劇社強人們態度轉變為傾力支持,主動去接洽一切演出事宜。於是,燈光亮起,活動中心滿是坐著站著的觀眾,完成一場悲歡離合的演出。我混夾在人群中,把手掌拍紅了。

  這一次把不可能化為可能,也是我生命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只是一直沒仔細想過,那些由阻礙變為推動的人們,心裡的想法。

  畢業以後,我繼續念研究所,仍留在校園。與話劇社的人原本就無恩怨,事過境遷以後見面,更可以雲淡風清的寒暄招呼。在一次重提往事中,說起排戲時的糾葛。

  「後來,我們才知道,你原來也有惡勢力的。」

  阿麥,是我的惡勢力。

  大約就是那個寒冷的下午,和我談過幾句話,他知道我對那些人與事,根本一薵莫展。於是,他把自己裝扮成舞臺上慓悍的模樣,直搗黃龍,惡狠狠數落那些人的不公平。

  「如果要找麻煩沖著我來,我最喜歡麻煩!」他指著曾經橫眉豎眼,此刻瞠目結舌的女孩:

  「我警告你,不要再找她的麻煩了。」

  一直都不知道,他做了這件事。

  古人相交,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在溪邊答應我的時候,便已插上兩把刀,打抱不平的時候,只是把刀插得更深一些。

  當我無意中得知這件事,阿麥已在東部服兵役,他輸掉了預官。

  我並不相信社裡的人是受了阿麥的恐嚇才改變態度;但我想,阿麥的舉動,或多或少讓他們對「公平」二字有所省思吧。

  阿麥退伍以後,工作有了著落,尋得一份安定情感,娶得如花美眷。我把他演戲時的大小劇照交給他的妻子收藏,面對年輕的自己,他激動著,不知所云。而我覺得羞愧,與他相比,我為朋友做過的事,太少太少了。

  好友結婚,我們去北斗參加喜宴,與阿麥夫妻相逢。阿麥已升格做父親,提起小阿麥的眉飛色舞,是一種陌生而美好的神情。

  宴後,阿麥駕車送我們去彰化搭火車。行駛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像滑進一場沉靜的夢。阿麥突然叫喚後座的我:

  「你看那些燈!」

  路旁的花圃掛著一片又一片的燈,車窗外,形成璀璨地,一條流動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記憶再度觸動,我才想起,這些年來,竟未曾找著適當的機會,同他道謝。

  也許,下一次吧!

  下次再見面,也許,我會向他說,謝謝!而他正為精力旺盛、兜圈子跑的兒子手忙腳亂,沒留神聽見我的話。但,一點也沒關係,我摟抱笑著跑過來的小阿麥,下巴輕抵著他細軟髮絲,誠心誠意的感謝,生命中所有過往的瞬息。

  太陽墜海以後,沙灘仍舊是紫色的嗎?

  冬天的夜晚,潺潺流過的星河,是否依然閃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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