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回首頁
么哥的婚事


[香港]葉尾娜

  我抱著雙手,來回地在孩子的桌椅間踱步。孩子在上美術課,正微側著頭,笨拙、稚氣地在圖畫簿上用鮮豔怪誕的顏色塗抹著一隻只鼓著翅,迎著風的小鳥。距離下課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我連看了幾回手錶,這十多分鐘夠難捱的。假已請准了,上午這節課的鈴聲響後,就可以回家了。
  下課鈴終於響了,孩子馬上停下筆來,開始嗡嗡地談話,嬉笑,把桌椅推得嘎嘎紮紮的。我大喝了一聲,這才稍靜了下來,把作業從後傳上,放到我的桌子上。我把一大把圖畫簿一下塞進放在椅上的大皮包裡,扔在肩上,呼地就溜出教室。
  出了校門,急拐個大彎,轉到學校後面新辟的柏油路去,這是回家的捷徑。臨出門時,媽媽一再叮囑,要我一定在拜堂前趕回去,說新進門的嫂子要給小姑敬茶,人不能不在。路還沒有通車,新鋪的瀝青路面,象一帛抖開的黑緞,向前無限地伸延著,卻始終柔順地滑進一個角落。我走在路的中央,把手抄進褲袋,聳著肩。頭頂著的是沒有遮攔的一片天。
  兩個姊姊結婚,都沒有在家排場熱鬧過。大姊嫁給大姊夫時,兩人還在外讀書,聽說上午還上著實驗的課,下午匆匆脫去實驗袍子,套上禮服,就雙雙往教堂趕去。參加婚禮的,計一對新人、牧師、主婚人、伴郎伴娘還不到十人。二姊只舉行公證儀式。二姊夫趕時髦,故作瀟灑地穿條磨得兩個大腿泛了白的牛仔褲,挽著昂著頭,笑得興奮燦爛極了的二姊,不象在婚禮中,倒象則自蜜月旅行回來,看得在旁觀禮的男女方家長一楞一楞的。她們哪裡象么哥這一次,一切隆重其事:一早帶著幾個儐相迎到女家不說,待會兒在家,先要當著大家行鄉下的俗例:參拜天地、祭祖祖先,晚上則在大酒家筵宴親友,一切照足規矩。事前的禮數,也是按足古老的法子,送往女家的聘禮,都請專人把三牲、海味、酒食、果品等用擔挑子穿紅繩,浩浩蕩蕩地抬進女家的大門。女家還作興不作興這種禮節,不得而知,倒是家裡兩老,獨子娶媳婦,禮儀上的事,一點不肯馬虎,大小事兒,務求盡善齊全。
  要怎樣籌備婚禮,么哥沒有甚麼意見,倒是未來新娘子淩姐有自己的看法。她一直力主除極必要的儀式外,一切從簡,明裡不說,暗地裡多次要么哥表態,要兩老明白結婚是他倆的事,偏偏老人家覺得這是家裡的大事,不由得年輕人自作主張,為這,么哥與兩老有過幾番爭執。
  么哥告訴淩姐談判最後結果的那個下午,她已猜著幾分,自進大門那一刻起,就不大理么哥,對我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臉沉得見了底,只自顧自地坐在客廳一角,靠在木椅上翻畫報。么哥送茶倒水,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礙著我,不好說什麼。我坐在淩姐對面,手裡吊著一枝紅筆,閑閑地打圖畫作業的分數。好戲上場,我可沒有半點退席的意思。好不一會,僵不下去了,么哥才坐過去,聲音放得極輕:
  「小淩,爸媽很固執,我說的他們一句也聽不下去,這次算我們讓步。以後誰也管不了我們。」么哥安撫地輕拍著淩姐的肩膀。
  靜了好一會。
  「甚麼管不管的,你們高興的只管去辦,我才不在乎。」淩姐霜著臉,聲音很慢很低,吐字卻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小淩,你聽我說,我不是不盡力,昨夜我跟爸媽又談了一次,弄到兩點,沒有結果,我都火了,要不是我按著,傷人的話都說到唇邊了。想想,他們到底是我的父母,我能怎樣?」么哥耐著性子,壓著聲音解釋。
  「『我能怎樣?我能怎樣?』,你就只會說這句話,你要是有主見,我哪至於受人擺佈!」淩姐坐得筆直,聲音愈拔愈尖。
  「小淩,話不能這樣說,他們到底是我的父母,我的婚事,多少要尊重他們的意見。我昨夜跟他們大吵,事後心裡不知有多慚愧。媽媽對我生氣傷心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么哥眉毛結成一直線,聲音急促高亢。
  「他們生氣傷心,你就慚愧內疚,我生氣傷心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淩姐側著頭,眼神充滿了憤怒的挑釁。
  「小淩,禮節只是小事,一生也只不過一次,你何必一意到底,不為人想想?」
  「好!我是不為人想!結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你來告訴我,為甚麼偏偏不能隨我意思做,要為人想?!」
  淩姐啪的猛力把畫報摔在小幾上,臉上的顏色一直褪下去,眼肚蔔的一小片肌肉猛烈地抽搐。
  「小淩,你不要氣成這個樣子……」么哥哽著,說不下去了。
  「姓黃的,我不希罕。」淩姐一把挽起手提包,頭一昂,大踏步地走出客廳的大門。
  么哥分開兩腿,整個人癱在木椅上,下巴垂到胸前,看不到臉孔,零亂的長髮東搭西搭地糾著結。
  一連好幾天,么哥失魂落魄,不是打電話,就是上門找,淩姐一概不理。我看么哥急得沒法子,自告奮勇地陪他再走一趟。待坐在她家的長沙發上,一雙腳並在淺灰色的地毯上,輕飄飄的,我才知道自己比么哥更不知所措。淩姐始終躲著,連臥房門都不肯踏出一步,倒是邵伯伯在我們坐不住,快要走時露了面。他才踏出客廳,么哥眼睛一亮,就搶先啪的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我靦腆地跟著么哥也站起來。邵伯伯極客氣地揮手請我們坐,自己兩手抱胸。健碩的身子往沙發一靠。
  「正新,你與小淩的事,跟爸媽商量得怎麼樣了?」邵伯伯不拐彎子,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上話題。
  「大致都談過了,家父家母想法比較守舊,很堅持一些習俗,也希望婚禮鋪張點,就是這點與小淩的意見不大一致。」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邵伯伯微微露著笑,可是那調侃的語調,任誰也聽得出。
  「我……我是覺得……不好太傷老人家的感情……」么哥尷尬得簡直說不下去。
  「正新,小淩也不是全無道理,現在的孩子已很少能接受以前那一套,我這個家也素來不拘小節,小淩是自小自由慣的。」邵伯伯頓了頓方繼續:「不過,年輕人也不好太執拗……拜堂、宴客這些事,一兩天完得了嗎?」
  「一定完得了的。」么哥答得爽快極了,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
  「那很好,要怎樣做,你來告訴我,好讓我有點預備。我是第一次嫁女,城市也住久了,鄉下的禮節不大懂得了。」邵伯伯歉然一笑,面上微微泛著紅光。
  「我也不大懂,還得回去先問問。」么哥輕噓了一口氣,神色舒展多了。
  「也不會麻煩到哪裡去,淩姐換個想法,就當它好戲連場,演完就算,這有甚麼難的?」我看話談開了,就輕鬆自如起來,竟老氣橫秋地冒出兩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先大吃一驚,一片熱自兩頰橫移到耳朵。
  邵伯伯錯愕了片刻,隨即頗為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起來。
  「對,對,小妹說得好,換個想法,就不怕麻煩。」
  么哥于巴巴地陪著笑,兩排整齊的牙齒非常誇張地露著。可是,才不過三、四秒的光境,邵伯伯把嘴角一攏,伸手到小幾取打火機點火,聲音換了一個調子:
  「小淩向我提過你們要搬出來住的事,你有仔細考慮嗎?」
  我眨了好幾眨眼睛,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一個議題。
  么哥一時不能適應過來,語無倫次地:
  「我想婚禮的事先解決,家裡有住的地方……我爸媽……家裡太冷靜……反正外面的房子也難找。」終於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房子有現成的,不是問題。」邵伯伯接得極快,「小淩的舅媽有一所房子,就隔這裡不遠,走路還不到十五分鐘,離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小淩前天才看過房子,很滿意。」
  么哥沒有答腔,眼睛迅速垂下,稍長的睫毛在臉龐上劃過一道弧形的陰影,許久都不曾散去。
  我用肘子抵著么哥說話:聽,這件事你都跟爸媽說過了嗎?你真的要聽他的?說清楚呀!我的心在大叫大嚷。分明只為一件事而來,怎麼竟橫生枝節?
  「過兩天,小淩媽媽過去打點打點,先把房子租下再說。時間也不是很充裕的。還要趕裝修。」邵伯伯把煙蒂往煙灰盅一擦,迸出的星火一閃就熄了。
  么哥想說些甚麼,卻始終沒有開口。我狠狠地盯著他,他把臉轉了過去,眼睛灰滴滴的,兀突的胡茬子蓋過半片臉,蒼白的壁燈把下巴削得又尖又瘦。我的心搐了一下,軟了下去。
  邵伯伯燃起第二枝煙,意態悠然地朝天花板吐煙,一縷縷,一圈圈的,沒一會,沙發這一角,都是煙霧,劈頭劈面地蓋下來,罩了我跟么哥一身。
  自邵伯伯家回來後,沒有人再提起么哥要搬開另住的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么哥就開始忙起來了。淩姐也來過兩、三趟,有一回帶了幾塊做窗簾布的樣品,說要大畫家——我——參詳參詳。爸媽也沒提起過么哥要分開住的事,只起勁地忙著籌備婚禮。家裡,大的事,我幫不上甚麼忙,小的事,卻做得不少。不說別的,光是房子內外,洗洗擦擦,就夠瞧的。不過,也不是我一個人辛苦;兩個姊姊這兩、三天,把丈夫、兒子留在家裡,老遠地被召回娘家,從早到晚,搓麵粉,上蒸籠,下油鍋的做著酬神拜祖的點食,幹得蓬頭垢臉,眉毛、發根、指甲縫怕不黏著豬油混細麵粉。媽媽倒沒有甚麼事情可做,但她板著臉,大小事兒沒有一件放心,話說過一次不算數,得重覆地再講,一次比一次詳細,屋前屋後,響的都是她嘎啞的大嗓門。一家上下就只有爸爸在閑著,仿佛辦的是別家的喜事,直到昨天,婚禮的前一天,他才像樣些兒,做了點事。才吃過午飯。就蹲在側放在飯廳,用作放雜物的大木櫃前,打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小心翼翼地將不下數十卷的大小字畫逐卷抽出,攤在地上,眯著眼細細地看,看過了又卷回去,放回原來的地方,就這樣消磨了一個下午,到近晚飯時才佝僂著背站起來,手裡拿著一卷中堂。逢年過節,爸爸總要在客廳掛上畫,無非是小幅的山水人物,節過完了,就收起來。這一幅中堂,一直存放在抽屜裡,怕也有十多年了,這次還是第一次露面。他飯也不吃,就掛起畫來:先把靠門的一邊牆壁下的小幾移開,人顫巍巍地站在木椅上,兩手舉著畫,要掛到牆上去。二姊看不過眼,過來把椅子固定著,讓他從容地掛好。中堂是一幅潑墨牡丹,上題「富貴花開」;畫的篇幅很大,掛在牆壁的正中,占去了面積的三分之一,與原來並不算寬廣的客廳不成比例,牡丹濃勻的墨色及璀璨的姿態也與已失去光澤的傢俱很不相襯。爸爸亮起黃昏的燈,站在一角,細細端睨著盛開的花,他只看到壁上有畫,沒看到其他。
  待畫掛好,客廳佈置妥當,已是深夜了。我伴著媽媽,到屋前屋後作最後地巡視;廚房裡,灶火已熄,各樣的食物都安放就緒。客廳裡,以向大門的牆壁為中央,懸著大紅金線喜幛,下擺一桃木桌子,鋪朱紅綢布,桌子兩邊豎著尚未燃點的大紅燭,兩把酸枝太師椅四平八穩地置在喜幛的兩側。飯廳裡,祖先的牌位掛著,「黃家門上歷代祖宗」幾個小字用金漆掃過,微微地閃著不耀眼的光。媽媽往太師椅一靠,眼睛卻眺著喜幛不放:
  「這才有點辦喜事的樣子,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只娶這麼一次媳婦,馬馬虎虎的,象甚麼話?」
  「大姊、二姊還不是馬馬虎虎的,大家還不是挺開心?你這次大攪起來,淩姐心裡不樂意呢,么哥也為難。」我數落著,為么哥抱不平。
  「兩個大丫頭是胡鬧,就算了,娶媳婦,我可不讓正新胡來。他要是連這個願也不給我償,就是他不孝,我福薄。」媽媽斬釘截鐵,一句是一句。
  「媽,話說回頭,你跟爸這次要是肯讓步點,淩姐也許不會堅持要搬出去。我倒希望他們住在這裡,哥不在,家裡多冷清。」我轉到飯廳側,擺弄著碗大的黃菊,護著菊花的兩片枯葉緩緩飄下。
  「你不要再說了!」媽媽促著氣,沉沉地吆喝。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她把嘴唇緊抿作一字形,眼神深邃悲戚,半扶半坐在太師椅上,一雙手緊緊地抓著不放。也許太激動了,兩肩一抽一搐的,好一會都停不下來。我發著呆,不知該如何是好,待要轉過去,她已撐起身子,走過去「啪」地把電燈全按掉,只剩下頂在神龕上的一盞小紅燈,然後才佝僂著背,順著暗幽幽的亮光,細碎地挪著步回房裡去。
  喜幛兩側,一列空椅子靠牆而過,客廳中間是空洞的一片。我在寂靜中聽著小掛鐘秩序地滴嗒著,心裡在擔憂這裡佈置成禮堂後,會平白地騰空了太多地方。
  么哥的房門淺淺地開著,透著輕柔的黃光,我移到門邊。么哥背著門坐在書桌前,一雙手忙碌地翻動一抽屜的雜物。房間是空前的淩亂:兩個靠牆的竹書架全都空了下來,地板上,到處散放著大小裝滿書籍、雜物的紙皮箱、小木箱,書桌上,紙筆、須鉋子、刀片、鑲著淩姐照片的茶色架子、眼鏡、太陽帽、鑰匙、小時候拍的闔家福,全都擁擠地攤在那裡。我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沒有收拾完嗎?」
  「嗨,是你。」么哥倏地一轉頭,懶洋洋地打招呼,隨即又回過頭去,專心地把一小疊照片,從右手交到左手,一張一張,細細地看。我繞到書桌前,把平放淩姐照片的架子擱起:柔軟的長髮繞過兩耳向後披著,異常高挑的身材,穿著時款,翻著兩片關刀領子的長大衣,頭上很隨便地圈上質料極佳的同色絨圍巾,那是她第一次到我家時照的。
  么哥說要帶女朋友回家那一天,爸媽按著么哥的脾氣,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爸爸還能不動聲色,媽可不大能沉得住氣。首先是菜單。本來只不過是一頓飯,卻想出了好幾款平日極希罕的菜式,事前張羅材料,熬湯配菜等,比過年時還來得認真,還要花功夫。待菜預備得差不多了,就又監督著我,把房子收抬得乾乾淨淨。
  傍晚時分,淩姐從容地隨哥哥走進客廳。跟爸媽一一打招呼,輪到我時,等不著哥哥開口,就先淺笑著向我伸出手,清晰簡短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彆扭地接過她的手,卻忘了也學她,自己報上名字。到廚房端茶時,我在玻璃碗櫃前暗暗照了好幾照,心裡卻想著淩姐不尋常的蜜棕色皮膚,不笑時,兩片小嘴唇不經意地噘起,眼珠子象住了個精靈,露出觀察猜測的顏色。一笑,眼睛彎彎的,嘴角非常圓滑地向上牽著。惟一的缺憾是下巴稍短。
  晚飯時,菜團團地佈滿了一桌。爸爸意外地拿出一瓶五加皮,要哥哥陪著喝。都不是慣喝酒的人,才不過兩小杯,父子就一臉一脖子的赤紅。飯吃到一半,哥哥醺醺地有了酒意,眼裡紅絲縷縷地,緊盯著淩姐不放。他歹裡歹氣地伸出一隻手摩挲著淩姐的後頸,另一隻手舉起筷子,往盤子裡夾起一塊豬腰子,送到她嘴邊,口裡不清不楚的:「乖乖,聽話,吃這塊好的。」
  「我不吃,這個脂肪多,吃多了會胖。」淩姐吃吃笑,推開了他的手。么哥硬是不肯,要在淩姐嘴巴塞,兩人把一塊腰子推來推去。爸爸把酒喝得急,一著菜,一口酒。媽媽吃不下去,站起來到廚房去換熱湯,弄了那麼一會,才把熱湯送上。哥哥盛了一滿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淩姐乾脆把面前自己的一小碗菜移過去,讓么哥嚼過清光。飯吃到尾,爸媽就沒有再開過口。
  一頓飯下來,我把衣袖卷起,皺著眉把堆得小山般的盤子,搬到洗碗槽裡,扭開水掣,潑拉潑拉地洗,心裡著實惱恨這磨人的家務。兩個姊姊嫁了後,瑣瑣碎碎的雜務都落在我身上,五時三刻都沒得個完,要是家裡多一位嫂嫂,起碼有個人分擔。想到這裡,我又有點擔心,與淩姐握手時,她那修長纖細的手,不曉得她在家裡是否也做家務?不喜歡家務也不打緊,她做我的伴也很好,我可以給她畫畫。一定要找一個有陽光的早晨到山頂去寫生,她那張臉屬於有太陽的日子。我把剛洗過的碗碟用白色的小方巾用力擦乾。碗碟都透著潔亮的乳白色,一切都澄明可愛。
  碗碟洗過了,我把濕漉漉的手往兩腿一擦,松了圍裙,走進客廳。裡面靜悄悄的;電視機扭開了,花白的畫面,在自說自話,卻聽不到聲音。爸爸酒喝多了,把一頭白髮傾到椅背上,睡著了。媽媽低著頭,很專心地在削著一隻碩大的蘋果,小刀子卷起果皮,一圈一圈地繞下去。我奇怪地望了一周,么哥與淩姐在房間裡,剛可看到兩個人,頭並頭的坐在床沿,手裡捧著甚麼在看,說一陣,笑一陣,笑聲一下比一下緊。爸爸揉了探眼睛,醒過來了,吃力地攀起來。媽媽輕歎了一口氣,放下削著的蘋果,過去扶他進房間裡去了。我一口咬著還系著皮的蘋果,淩姐嬌俏的女高音尖刺刺的,我把電視的聲響,提到平時的兩倍。正讀著洗衣粉的廣告,我覺得很好,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電視。
  我啪地把照片倒覆在桌上。么哥盯了我一眼:
  「你不是說要給她畫一張嗎?」隨即打開小木箱,把書桌上的物件一件一件的放進去。
  畫一張?我心中有氣,她才沒有那個耐性。去年秋天,相約到小山頂寫生,就只有她和我。她把攝影機也帶去,說想趁便也拍點野黃菊。我畫架擺好了大半天,她卻坐不住,東拍西拍,拍到我的頭上來,我不習慣面對鏡頭,拿起畫板就往前擋,她當時的笑聲在遼曠的山頂,吹得比深秋的山風還要緊。
  「淩姐沒有耐性讓我畫,她只喜歡八米厘。」我理直氣壯。
  「現在的女孩子不得了,邵淩玩超八比用洗衣機有勁多了。」頓了頓,「你還不是,只愛畫筆。」么哥神情曖昧地笑起來。
  一提到畫筆,我就心虛,眼睛不知該往哪裡投。
  去年底,我二十歲生辰,爸爸起的哄,說么女兒成年,要稍有表示,把姊夫姊姊都召了回來慶祝生辰。媽媽炒了兩大盤熱騰騰的壽麵,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著么哥及淩姐,二姊夫餓得發昏,等不住就開動了。我自己還沒有動筷,先擱開一小盤,放進廚櫃裡,留給么哥。吃過面,大姊夫興頭來了,破著喉嚨帶頭唱起歌來,幾個人堆著頭,對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歌譜。我拉開嗓門唱,唱完一首,眼睛就看小掛鐘及大門一次。他們走後,我把留給么哥的一塊厚蛋糕,擱在小碟子裡,搬到廚房。廚櫃裡,炒麵已冷,鋪面的油凝著白白的一層霜。我把面及蛋糕一股腦兒搬進冰箱裡,甩著手,大力的關著冰箱的門。
  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腦子卻象上足了發條,一刻都停不下來,想么哥怎可能忘了我的生日。小時候過年,換新日曆,么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各人生日的幾頁摺角,怕日子溜過了,會忘記,他自己和我的會一摺再摺,以示隆重。這許多年來,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彼此的生辰,這一次我實在想不透。我推開被子,下床要去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推開門,穿過走廊,客廳墨黑一片,靠壁長椅上依稀可見一攤人影,含含糊糊的,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探著頭,努力的調整視線。看清楚了,是么哥擁著淩姐,在吻著她,繞過她的長髮,圍著她脖子的一隻手背微微泛光。我一下撞進了禁地,心撲撲地亂跳,連忙躡足走回房間,一骨碌地滑進被窩,把冰冷的一雙手鎮在滾熱的面頰上。僵直地臥了好一會,平靜了些後,心裡面卻涼颼颼的,只覺無限委屈,想哭,卻也攪不清自己為甚麼要哭。
  早上鬧鐘還沒有響,么哥就來拍門,手裡拿著用包裝紙裝潢得五彩繽紛的一小包。
  「猜猜是甚麼?」他故作神秘地把禮物晃了晃。
  我坐在床上,被蓋到胸前,不吭聲。
  「是你想了很久的。生辰快樂。」把小禮包放在棉被上。
  我盯著那美麗的包裝紙,沒有伸手去接。
  他繞著床,走了半圈,在研究著,不能決定我是生氣還是因為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的緣故。
  我還是悶聲不響。
  「我以為生日會不會散得那麼早,所以昨夜回來晚了,來不及送你這個。」他指指禮物,終於有了結論。聲音帶有那麼一點點抱歉的意思。
  我狠盯了他一眼。么哥眉目分明,皮膚光滑紅潤,不笑而滿臉笑意。我真有點生氣,他夜裡也一定不曾睡上幾個鐘點,怎會看上去還是這般滿面神采?
  他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扯開包裝紙:是一套畫筆,我想了很久的。盒子的下端並簽著么哥及淩姐的英文名字。我右挑左揀,選了一枝最刺眼的青綠色,解開筆套,開始端端正正,一筆連一筆地塗抹,直至把淩姐的名字完全埋掉為止。
  「我那所小房子,你沒見過,真小得連洗衣機也難安置,一房一廳,還沒有這房間大。」么哥張開手,比劃著。
  「么哥,真的一定要搬出去嗎?」我試探著。
  么哥沉默著,忙碌地繼續把桌上的雜物移到箱子裡去,這次放的是全家的合照。
  「可是,你沒有替爸媽著想一下嗎?大家都走了,這裡也不成一個家了。」
  「筠筠,我會常回來的。」
  「這不一樣。」我賭氣地往小木箱一踢。
  「不要再說了,我始終是爸媽的兒子,跑不掉的。」
  「可是,你更加是邵淩的丈夫。」我氣往上湧。
  「筠筠,你聽你說些甚麼話?以後你也會嫁人,難保不要了別人的兒子。」么哥很困,一雙手舞在半空。
  「可不是,邵淩不是要定了你,全贏了嗎?」我扯起嗓子,十分激動。
  「你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要跟我吵,也不爭在這晚上。」
  「我只覺得你有了淩姐後,家裡都不一樣了。」我聲音黯了下去,眼角濕漉漉的。
  「有甚麼不一樣?你就是閑著沒事幹,喜歡東想西想的,非把事情複雜化不可。」么哥扭曲著臉,擠出一絲笑容,想把我的活笑過去。
  「你閑著就幹了好事?還不是一天到晚往她那裡跑,怪不得她不希罕這裡,鬧著不與爸媽住。」這一說,我的怨氣又上來了。
  么哥把頭垂著,半晌抬不起來了。
  「筠筠,結了婚,哥哥就有自己的家,搬出去或不搬出去,都一樣。」么哥呢喃著,聲音系上鉛,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嚼著這句話,亂了陣,不知該怎樣戰下去了。
  么哥走過來,輕拍我的肩,就象那天淩姐為婚禮的事大發脾氣時,他撫慰的拍她的肩一樣。
  ------------------
  學達書庫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