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五五


  她要笑不笑地撇了一下嘴:「什麼事,說吧!」

  「要夏成德把林國一開除掉。」我把捏碎的落葉撒了一地。

  「啊呀呀!」她吐吐舌,兩道柔而銳的眼光在我臉上巡遊著,「這次吵得這麼凶,什麼事氣得要下這個毒手,說來聽聽,我擔保再替你們做和事佬。」

  我搖搖頭,「沒有用,我們分手了。」然後不在意地,

  「你不幫這個忙沒有關係,我絕不會把你們的事以及你唆使夏開掉曼如的事說出來,我用人格擔保,那天晚上國一也聽見你們的,他當時就大抱不平,說他一畢業,就要把整個事情宣揚出去,叫下流好看;叫他在寧波站不住腳,同時也讓你下不了臺,他認為你的心未免太毒一點。」我從眼角瞟了她一眼,說:「他這個人,我知道,就喜歡管閒事的。」

  她專心研究我臉上的神色,沒有說話。

  「難道你真的要等他把你毀掉?」我又加了一句。

  「你說的都是實話?」

  「我騙你做什麼?」

  「如果你現在沒有和他吵開,你會不會告訴我?」

  「傻瓜,當然不會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沒有和他吵翻,我就有能力阻止他做這種事情的,對不對?」

  她想了半天說,「不過要開除學生,尤其是我們畢業班的,怕不容易,你曉得,這個大權還是在方駝背手裡。」

  「不過哪個不曉得夏先生是軍師,他用一點壓力,駝背就不會反對。而且,你剛剛不是說,曠課多了,就可以勒令退學的嗎?」

  「也許可以,校規上有這個條文就是了。不過林國一曠課雖多,他的成績還是很好,我現在和他同班,知道他的。」

  「另外再給他加點罪名就是啦,比方說,說他私通裡山的遊擊隊什麼的。」

  「那不好,萬一他曉得是你搞的鬼,反咬你一口,你怎麼辦?」

  「對了,那麼就換一個名堂好了,反正夏先生名堂多的是。」

  她看看我說,「我不懂,你為什麼一下子對他恨得這樣深?難道你一點也不顧念你們過去的情分?」

  「是他先對不起我,不能怪我狠。」

  「他怎麼對不起你?」

  「他瞞著我和別人訂婚。」我說,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她沉默了一陣,才帶點憐惜地說,「你要不要再想想?我暫時不對夏提。也許,過兩天,你會改變主意……」

  我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慧英,你非立刻對夏講不可,愈快愈好。」

  「好好,我馬上對他去說就是,你不要後悔才好。」

  「哼,我怎麼會呢!」

  她走之後,我身心都崩潰了,站起來,倚著樹幹,像一個剛從醫院出來的病人一樣,提不起腳步。在黑暗中,我用手撫摸著那顆心字形裡國一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又被我刮掉了,摸上去平平滑滑的,好像從不曾刻過字一樣,可惜在心版上寫的字,存了記憶,卻是一輩子都刮不掉的,它與一個人的靈魂共存,直到死為止。

  現在,我想起,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個惡毒的報復,就恨不得把整個心提出來,在河水裡洗刷一下,再放進去;洗的,不止是那個記憶,還有那晚以後,更多的罪惡的記載……

  §廿五

  冬天裡,晌午的太陽,像一床鵝絨被,溫暖而輕巧。我悄立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裡,面對著大姨家的後門。從敞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角河,一段河上的石堤,及堤上行人的一段腿和腳,行人不多,偶爾有挑著空擔子從菜集回來的販子走過,我就看見他們的空籮,搖搖晃晃的,像沒有著落的心。

  我把眼光從堤上收回,再放在後門內,暗廊裡,躺在籐椅上的國一和坐在他腳旁,低頭做活的美雲。國一的臉偏向後門,所以我只看到他半個臉,美雲的臉則完全被她的長髮遮住了,看不見。只有她抬頭看他時,我能看見一排被陽光梳過的睫毛。

  國一呆望著門外,從他右頰上不時滑動的肌肉,可以想像到他不停地咬牙恨著,還是那個沒有解答的問題:為什麼學校平白無故的「該生行動頑劣,屢犯校規,勒令即日退學……」幾句話,把他趕出了校門。他在鎮海讀書時,倚仗著自己的一手好籃球,及張教官的寵喜,對師長倒有點愛理不理的,卻連小過都不曾記。到了鄞中,為了怕得罪夏成德及小湯這群小漢奸,行動特別當心,怎麼反而會被安上這樣一個不清不白的名目呢。忽然他惡狠狠的兩條粗眉拉在一起,我知道,他在心裡詛咒私仇公報的夏成德了。

  對了,他把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我開始緊張起來,眼睛一步不放的盯著他,絕對不能讓他猜到呵!絕對不能讓他猜到啊!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來他已經在沈慧英的身上轉念頭了!莫不是他什麼地方得罪了沈,沈唆使著夏把他趕出來的?他想起了去秋在校園裡沈對夏講的關於曼如的話,不過沈為什麼要恨他呢?我看見他咽口水,看見他的喉節上上下下的滾動,我的心猛烈的跳動著,無可逃避,他原不是一個傻瓜,他必定是猜到我是這件事的幕後人了。

  猛然的,他渾身肌肉一緊,筆直的坐了起來,眼睛看著門外,我隨著他的眼光轉到門外。門外有河,河上有路,路邊有麥田,麥田直伸出去連著天,天上有雲,雲堆上有太陽,太陽的光照亮了一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