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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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走了後,我輕著腳走進茵如房,摸黑在她的臉盆裡洗了一個冷水臉,雖然很累,卻沒有心思睡,拉了一下坐皺了的衣服,就往仙子間走。國一前次生了疥瘡回來,大姨特地把仙子間讓出來給他住,以免他把毛病傳給祖善他們。 大姨夫在世時,仙子間等於是他的書房或是工作間,房中央有一張深紫梨木大桌,堆滿了他的帳簿,及書籍。屋角有一張鋼絲單人床,他心裡有事時,或是賬沒有弄清時,就喜歡在仙子間的「靜思」床過夜。後來他生病了,因為仙子間對著院子的是一長排落地窗。冬天太陽透過玻璃,灑滿了一地陽光。夏天打開窗子,涼風習習,是一間很理想的養病室,所以他就移居在仙子間,後來死也死在那裡。 他過世後,大姨每進仙子間,就睹物傷情,要難過好幾天,就索性把它關起來,終年不用它。我記得小時,曾跟祖善進去過幾次,梁上結滿了蜘蛛網,案頭都是灰塵,地上的厚毯子拿掉了,一塊塊青磚上發了一層黴,踩下去濕答答的,整個地方給我一種陰沉蒼涼的感覺,好像走進大姨夫的墓穴裡似的,祖善就借機會嚇唬我和茵如兩人,如果我們違背他的命令,他就會說: 「小娘,我把你關到仙子間去,看你怕不怕?」 這一說,我們馬上會乖乖的聽他的指揮,後來還是國一為了要證明給我們看仙子間並沒有鬼,故意跑去睡了一夜。我們見他第二天還是活的,對仙子間就不怎麼怕了。後來外婆家和我們家都搬來了,客房大小,不能擺大桌子,大姨就正式把仙子間打開,就用那張大書桌當飯桌,大家亂哄哄的在那裡一天吃兩頓飯,倒把仙子間的陰氣感得 一乾二淨。 後來我生疥瘡回家治療,大姨要我住到仙子間去,我硬是不肯,還是茵如心好答應讓我與她同住,好心有好報,她倒沒有把疥瘡染上。國一住進去以後,睡在大姨夫睡過的床,用大姨夫用過的書桌——因為我們搬走,外公人不大舒服之後,飯堂又移回客室,仙子間又空下來了。我真有點佩服他的膽子,常常誇獎他,他反而取笑我說:「虧你還是一個高中生呢,一肚子都是迷信。」 甬道裡沒有燈,漆黑的,心裡有點不自然,腳就加快了。出了甬道,就是正廊。正廊有一盞燈,我就駐了腳,喘一口氣。在正屋和仙子間之間,隔了院子,我可以看見對面小阿嬸家的仙子間燈火輝煌,嘩笑和麻將牌相碰之聲從開著的長窗流出來,傾倒在天井裡,點點滴滴的濺到我耳朵裡。我可以分辨得出他們的聲音,這些人真是不識相,知道國一在預備補考,怎麼也不把聲音放低點。舅母居然也這樣大意,到底是沒有讀過書的。 國一倒有先見之明,不但一排長窗都關著,而且拉上了厚厚的窗帷,不但隔絕了嘈雜的聲音,同時還可以眼不見為淨,倒是好辦法。不過這樣熱的天,他又是一個怕熱的人。唉!我還是不要同他生氣吧,勸他住到我們家裡去,不但不會有人吵他,天氣太熱時,還可以坐到河邊那棵大樹下去乘涼,不管太陽多烈那棵樹下都是涼幽幽的,別有洞天。前次吵架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我的不對,他在我們家,總算是客人,現在看見他,千萬不能嘟著嘴與他鬥氣了,也不要提前次的事,這樣就等於認了輸。和他爭吵一次還是自己受苦,不是嗎?想想這兩星期來想念他的苦,臉都紅了。 我快步跑到門邊,正要推門,又縮回手來,為什麼不逗他一下呢?不妨先繞到放床那邊的小窗前去敲窗,嚇唬他一下,我倒要看看他的膽子是真大還是假大;如果他真的嚇倒了,我以後就有話可以塞他,免得他說我迷信,而且這樣開個玩笑,大家都可以很自然的忘記前次爭吵的事,免得見了面大家尷尬。 這樣一想,我就轉身躡手躡足從正廊繞到邊廊,由邊廊到仙子間的側面,攀著窗架爬上去,先看他在做什麼。剛看了一下,好像身上的骨頭一下子給人抽掉了似的,整個人發軟,不由自主的往下溜,跌坐在冰涼的水門汀地上,縮成一團。 當時的感覺好似一個小孩睡夢裡聽見轟隆一聲還沒有分辨出聲音,先嚇作一團,心裡混混亂亂的。我這樣縮著坐在黑暗裡,好半天,才把最初的慌亂的感覺理清。剛一理清,才感覺到一種紮心的痛,像被醫生猛然的打了一針盤尼西林一樣,不但痛,而且痛得出奇。與痛楚一起來的,是那張臉,半仰著,入了迷的笑臉。 這張臉的再一出現,刺激著我,使我在身體內產生一種力量;這股力量兇猛地錐擊著紮在我心上的痛楚,頂撞著它,終於使它完全脫離我的軀殼。我整個人就被這股力量控制著,使我完全聽從它的主宰,這股力量就是嫉恨——毫無原諒,不留餘地的恨,帶著原始性的野蠻的恨。 如果我所看到的,只是兩個人的戀愛,像我和國一在學校裡那種戀愛的話,我相信,我對美雲的恨不會如此深切的。如果他們只是在擁抱,接吻,甚至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都不會使我如此恨她,因為這種戀愛是我能瞭解的。 然而,我所看到的,除了他們對彼此的相戀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別的品質,是我所能瞭解而又不能瞭解的一種品質。 這使我對他們的恨比較普通的嫉恨深刻了幾千倍。我看見的先是國一,倚在床上,背對著窗,一手托著頭,另一手挾著一本書,因為看不見他的臉,所以我無從得知他是否在看書。可是從美雲看他的神情上,我可以想像得到他的眼睛是在她臉上。她坐在床前的地上,手臂擱在床上,手心托著頭,上半身靠在床沿上,兩條纖細柔美的腿安怡地伸著。因為她的臉正對著窗,所以我可以把她看得很清楚。 平時有意無意出現在她兩眉之間的怨恨都被平靜代替了。她的眼睛,那雙怨時有霧、喜時有光、恨時有雲、悲時沒有淚,而只有淚影、怒時被蓋在黑黑的睫毛裡的眼睛,這時沒有絲毫喜怒哀樂的表情,只有一股崇拜,毫無保留,絲毫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值得她崇拜的那種死心塌地的崇敬。 她的嘴,平時微帶著悽楚,唇角有點下牽的嘴,在燈影裡,像是兩葉淡紅的花瓣微微合在一起,只從嘴角透出一股笑意,而那種笑意也是我平時沒有看到過的;不是嬌笑,不是苦笑,不是輕佻的笑,也不是強顏的笑,而是一種無窮的滿足的微笑,好像在說,如果我在這一刻死了我也是滿足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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