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三六


  今天以前,一切存在於校園裡的,如夢一般的夜景都不再存在了。由於他們的出現,他們的對話的關係,我忽然看清楚我和國一之間的關係也不是純然聖潔無垢的,我們之間的感情也不是簡單的,也夾雜著一些像他們一樣的肉欲的貪戀。一霎間,我對自己,對國一,對一切,覺得無比的厭憎起來,我想沖出校園,趕上那可恥的一對,叫醒全校的師生,來看看這一對無恥的師生,可是我坐著不動,不但不動,而且已經在心裡打算怎麼樣去奉承慧英,去籠絡她,使得她不對夏成德宣佈我的名字,我邊這樣想,邊唾棄自己。

  「定玉,聽著,」國一用慎重的口吻對我說,「從明天開始,你對沈慧英要加倍的好,懂不懂?你對她愈好她就愈不好意思去告你。」

  「讓她去說好了,大不了開除。」

  「那我呢?我馬上就要畢業啦,你得替我想想呀!」

  我不說話,可是開始在心裡唾棄他,像唾棄我自己一樣。

  「趕快回去吧,抄小路走,這樣你可以比她先到宿舍,絕對不能讓她發現你不在床上。」

  我順從地跟他溜出來,摸著黑,抄小路回教室區,一路上兩人不曾交換一句話,他來拉我的手時,我不自覺的把手縮回來了。我忽然感覺到,我們之間那一段狂熱的忘我的愛,已在今夜結束了,快得像夏到秋一樣的倏忽而不露形色。

  這是一種直覺,人有時有很正確的、不能解釋的直覺,知道什麼事會發生,果然發生了,知道什麼會失去,果然失去了。我一面在感覺我們之間的變化,一面知道這個感覺是對的,在感覺時也說不出來心裡對已失去的和諧的愛是否難過,只有一種空洞,麻木的空洞。

  溜到宿舍的小門口,我小立片刻,看他上了樓,在樓梯轉彎處消失了,我還不能移步,拼命在心裡捕捉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表情,他的動作,卻是一無所有。我當時有一股衝動,想把他叫回來,觸摸他一下,證明他是存在的,不但存在,而且是為我而存在,但終於沒有這樣做。

  溜進宿舍,沈還沒有回來,也許又回到夏成德的家裡去了,我立即無聲地爬上床,把放在被窩裡的假人拆開,抖散枕頭放回原處,就脫衣睡下了。沈進來時我還沒有睡著,但我沒有膽子跳下床去,把同房的叫醒在大家面前公開她的罪狀、她的陰謀,相反地我像老鼠一樣縮成一團裝睡。

  從第二天開始,我對她真的加倍地好起來,早晨起來,我會多打點洗臉水,留一半給她,免得她老遠的到廚房去跑一趟;吃飯時,如有家裡的私菜,我會悄悄的放些在她碗裡,或者,留在她床頭,給她當宵夜吃;有時,甚至下賤地替她迭被鋪床,她過意不去時,我故意不介意地說,我喜歡做家事,後來也習以為常,由我替她鋪床了。

  晚上孫先生來查夜,她不在,我總是搶著替她找理由,如她在廁所裡等等。還有,為了要博得她的歡心,我自動地告訴她許多關於我和國一之間細膩親熱的細節,這樣不但可以娛樂她,還可以使她相信我,她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們無話不談的。我一方面如此低三下四的向她討好,一方面則咬牙切齒的鄙視自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恥的人,唯一可以使我得到安慰的是,「一切為了國一」的解釋,騙自己說,「為了國一,我可以犧牲一切。」

  為了對慧英的討好,我幾乎完全失去了寶珍對我的友誼,她簡直不太理會我,我找她說話,她也不甚理睬。這使我心裡難過,另一方面,宋曼如開始對我十分敵意起來,處處讓我難堪,而慧英每次都幫著我,這使她們兩人之間的仇恨更加深了。而慧英卻真的因為我對她的討好,而對我有了真感情,因此始終沒有向夏成德告發我的名字,使我順利的讀完高一下學期。

  學期快結束時,學校裡意外地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

  §十七

  春末,夏初,學校裡流行一種令人作嘔的疾病——疥瘡。是走讀的學生帶進來的,傳染給住校的學生後就如春籽般地蔓延起來。其實那時寧波在倭子鬼的管轄之下,公共衛生的設備比從前好,各學校的清潔運動也辦得很起勁,不知怎麼會有這種骯髒的皮膚病。

  很多人認為是有些在後方吃不下苦又回到偽區來的人帶回來的。有的人則說是日本鬼故意傳給我們的。反正,那年春夏之交,鄞中的學生幾乎個個都染上,說也奇怪,好像還是女生宿舍先開始的。我們房裡穆英先害的,我馬上就傳來了,手指縫裡,身上,大腿間,沒有一塊一寸見方的乾淨皮肉,我性子又急躁,癢起來死命的抓,抓得膿血一片,臭氣沖天,課不能上還罷了,晚上還不能睡,比生大病還難過,學校的衛生室,天天從早到晚擠滿了人,要洗滌擦硫磺藥的,我又沒有耐心去排隊,後來弄得沒有辦法,只好三天兩頭回家,求著阿歪嫂用滾燙的水幫我淋洗,然後滿身滿手搽了黑色的臭氣沖天的膏藥。一天洗搽三次,倒也很有效,比住在學校裡好得快多了。

  因為回家次數頻繁,給我看到了一件十分令人惱怒的事。

  自定基死後,阿姆已不在小阿嬸那間屋裡住了,而搬到大姨這邊來往在樓上,原來給帳房住的那間小房。阿歪嫂帶著小梁和翠姨睡在隔壁,從前是我們遊戲室的那個大間。阿爸回來時,阿歪嫂帶小梁到下人房裡睡。樓下兩間,一間給外公、外婆作臥室,一間給舅母和茵如用,後來阿爸學校事忙,不大回家,祖善又在寧波住讀,大姨就把翠姨叫去,睡在她的套間給她作伴。大姨和翠姨顯然很合得來,翠姨有大城市裡女人的小聰明,會鑒貌辨色,一張嘴能說得菩薩點頭,在阿姆面前,她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所以不能施展她的本領。

  大姨的耳朵軟,又生性喜歡聽人奉承,翠姨略施小技,大姨早已把她當心腹朋友了,有什麼話都對她講,甚至把她與馬浪蕩之間的糾葛,也一字不瞞的說給翠姨聽。這是翠姨後來和下人們聊天說出來,而阿歪嫂又傳給舅母,被茵如偷聽到,又跑來跟我說的。翠姨不但得了大姨的心,甚至連生性怪僻的祖明都服她,每次他向大姨嘔氣,翠姨就柔聲說了祖明幾句,他就會馴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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