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我正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驀地裡,身後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

  「你一個人在這裡出什麼神,小娘?」

  我本來看屍體就已經看得有點心虛膽戰的了。因為平時聽阿歪嫂講吊死鬼。狐狸鬼等等聽得多了,看到屍體自然就有很多聯想。正在這個愈怕愈要看,愈看又愈怕的緊要關頭,忽然聽到耳旁說話的聲音,幾乎把我嚇得昏死過去。幸好他及時把我抓住,我才沒有摔倒,回頭一看,原來是大舅,才敢吐出一口氣來。

  「沒有出神,只是來看看。」說著就隨他出了中堂。

  「人死了,還有什麼好看的,笨小娘!」他說,心不在焉的摸了一下我散亂的短髮。我聽他的聲音,平板板的,覺得很奇怪,連忙問他說:

  「你不難過嗎?大舅。」

  「怎麼不難過,」他強笑了一下,「你要怎麼樣,要大舅像外婆她們那樣大哭一場嗎?」

  我想像著他一手捏著一角手絹一手扶著白帳,像大姨那樣前仰後合哭唱的模樣,就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

  「小娘,又在轉什麼歪念頭啦?」

  「沒有,沒有,你幾時從上海回來的,大舅?」

  「上禮拜,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就是問問,幾時回去呢?」

  「辦完喪事就走,店裡這一向忙。」

  「那不是正好和阿爸一起回去,不是嗎?」

  「不見得,你阿爸是個忙人,也許要早走呢。」

  奇怪,他聲音裡有一種刺人的聲音,聽了使我很不舒服。我正想問他是不是和阿爸吵了架,他已轉身走了。

  §四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熱烘烘的。除了阿姆之外,他是最靠近我的心的一個長輩了。我喜歡接近他並不是他生得比別個長輩出色,相反的,他有一個十分不討人喜歡的外表,他既沒有小舅那樣清臒倜儻,又沒有大姨夫那樣儀錶堂堂,更沒阿爸談吐舉止中一般自然的灑脫,他就是一個平易近人,實實惠惠的樣子。我對他有好感,現在想來,很可能是因為他是上一輩中遭遇最不幸的一個,他的種種不快樂的遭遇,給我直接看到,或間接聽到的,都引起我極大的同情心。至於他為什麼從小就受到種種虐待,我到現在都還回答不出來的,阿姆說他和外公外婆沒有緣分,也許可以當作一種解釋吧,反正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他們的無名火的。所以他小學畢業就被外婆送到上海去學做生意,一直到他娶親那年才回來。

  說起娶親,也是他生命中一件傷心事。他從小和橋頭一個大族賀家的小女兒賀立群很要好。賀林兩家,在林家橋住了幾世了,一直來往得很親密。大舅和賀立群要好時,外婆倒是很贊成的,因為賀家比林家還富有得多。到大舅小學畢業那年,外婆和賀家婆婆為了一點小事有了齟齬,一氣之下,外婆不但不許大舅和立群來往,而且立即迫著他去上海。這一去就是七八年。回鄉時大舅還是不能忘情於青梅竹馬的小戀人,聽說當夜就去了賀家,立群那時已中學畢業,氣質風度都與小時不同,可是對大舅的感情中,愛惜裡還帶點憐憫,竟向她父母要求嫁給大舅。

  大舅雖然有很深的自卑感,卻也沒有勇氣拒絕。賀家父母是開明人,見他們本身都情願,當然沒有異議,第二日就派中人來說親。外公倒也罷了,外婆一口氣就拒絕了來人。同時還到二十裡外的桃花莊去物色一個「能做針線,能吃苦,生得平常一點」的媳婦,大舅知道了之後,傷心得三天食不下嚥,宿不成眠,幾乎要尋死,也沒有人理會他。第四天畢竟餓不過,自己到廚房找了東西吃,然後坐下來,給賀立群寫了一封信,向她道歉,求她原諒他的懦弱無能,請她忘了他,寫完了叫齊嫂送到賀家去,自己則關在房裡大哭了一場。

  後來新媳婦進門,他一點也沒有抗拒,就和她成了親。也許是天可憐大舅,舅母十分賢淑細心而又十分愛護大舅,所以小夫妻的感情居然濃過外公案頭的濃茶,兩人都沒有讀過什麼書,卻能真正做到相敬如賓的地步。他們的要好,不幸又惹起外婆的反感,結婚不到兩個月,就好歹把大舅趕回上海店裡去了,藉口僕傭無能,不能服侍兩老,而把大舅母留在鄉下。虧得大舅母年紀雖輕,忍耐功夫卻很好,又會做人,晨昏定省,客來客去,都照應得一絲不紊,外婆一點都找不出她的錯處來。所以大舅回鄉次數雖比結婚前頻繁,她也不便說什麼。

  大舅到上海做了幾年學徒,不但人鍛煉出來了,而且對做生意也真正的發生了興趣。在南貨店裡,他變成了老闆的左右手。他為人精明能幹是不用提了,而且他現在只有三十幾歲,卻有六七十歲人的忍耐心。這當然是他自小到大忍氣吞聲慣了之故,年輕人的鋒芒早在外公外婆及南貨店老闆的吆喝聲裡,混著一點一滴的眼淚吞入肚裡去了,所以他雖不比阿爸大,卻比阿爸老成了幾十倍。所以我對阿爸純粹是愛,對大舅,則愛敬並有。他唯一的缺點,就是愛錢如命。

  他對我們這一代最為愛護親切,從不發怒。我們有什麼事,總是找他解決,他總是側著臉,耐心的聽我們敘述。講到他的臉,初見的人一定會覺得很醜惡的:在那張紫黑臉膛上,有許多粗大的斑疤,毛孔也很大很黑,好像每一個孔都被針眼紮過似的,他的眼瞼上層,有好幾層眼皮,一䀹一䀹的,乍一看,覺得他是雞䀹眼,看久了才能注意到他上眼瞼有好幾個疤,夾在眼皮中間,下眼緣底下有兩條長圓形的東西鼓出來,兩條小米蟲似的。大姨說酒喝多了的人才有這種包裹,不過大舅不喝酒是大家都知道的,不曉得為什麼他會生這種怪東西。他的鼻子很大,鼻孔也大,鼻尖上重重的掛了一堆肉,這是他們林家著名的俄國鼻。阿姆也是這樣的,幸好沒有傳給我。大舅臉上,唯一夠得上分數的,只有他的嘴,嘴唇殷紅,厚而不蠢,笑起來有很好看的線條。可惜他的牙齒,因為抽煙之故,又黑又有粗大的縫,因此大笑時,很有點煞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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