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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情(2)


  「我的媽呀!你今天好大的氣。」

  「我有這樣一個妹妹,怎麼不氣?」

  「不過有這樣好一個妹夫,就可以抵消了。」

  我猛的把車往右一拐,差一點把他摔出車外,他嚇得馬上噤口不語。我送他到他住所,他還沒有來得及說明天見,我已使勁踩油門,把車開走了。第二天上班,托了許多朋友為正剛謀事。大家雖說幫忙,事情當然不能即刻找到,我雖牽掛他,但還得辦自己的公。正值春天,房地產業務特別忙,我幾乎天天要帶客人出去跑,即使想抽空去看他,都無法脫身。

  有一天,辦完一樁交易,買賣主都十分滿意,堅持請我出去吃飯,他們都是猶太人,我就帶他們去涵芳樓吃中菜。那天是週末,所以客人很多,我們點了菜,一面看著進出的客人,一面聊。穿著深紅軟緞宮裝的女侍托著冒著熱氣的排骨 、龍蝦、春捲、炒蛋、雞丁,穿梭來去,罩著白著杉的收碗碟的男僕(Bus Boy),推著滾車收拾殘羹剩碟,整個餐室裡流著菜香與女人身上的香粉及狐臭。突然,我看到正剛,推著一輛滾車向我們的鄰座走來,兩隻細嫩的手緊抓著那條橫杠,我把未說完的話吊在半空,朝他望著。他沒有看到我,專心一意的把鄰桌的碗碟大把大把地搬到車上,生硬的把它們架在一起。

  「你認識他嗎,愛由?」我的同桌人問。

  正剛聞聲朝我這邊看來,也吃了一驚,手上十幾個盤子一起落在地上,碎了。他慌了。俯身去拾碎片,割了手。我十分抱歉,正要站起來幫他,老闆出來了,一個瘦高的猶太人,他扠著腰叱道: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剛來不久,就連著打破我的碗碟,明天不必來了。你的工資正好用來賠償,走吧,走吧,看你那雙手,也不像是個會做事的人!」

  我憤憤地站了起來:「老闆,這些碟子是我撞倒的,該由我來賠。你不必把他辭掉,更不該叫他賠償。」

  老闆巡視了一下我們桌上的人,忙陪著笑說:「那怎麼可以,碎了就算了,不過這個人我不能再用了,用下去我會賠本的。你們寬坐,菜馬上就來。」

  飯後我去廚房,正剛已走了。時間太晚,我也不便去他公寓,第二天一早就到市大去找他,他正在上課,我站在窗等,他全神貫注地在聽講,竟沒有看到我。下了課,別人都走了,他一個人低頭抄寫,我走到他面前說:「早,正剛。」

  他忙站起來,傻傻地笑著說:「早,早,你今天沒有去上班?」

  「昨天做成一筆生意,今天休息。還有課沒有?」

  「還有一堂微積分。」

  「好,我等你,我請出去吃中飯。」

  「不要了吧,我一下課就要去上工的,今天早晨剛找到的事:給人家掃花園,每天兩小時,四元錢一天,比洗碗還強。」

  我心裡實在難過,很想給他幾百元錢,不要再去討這份低賤的工作,但是看他那副削薄堅決的唇,就把話咽下去了。「怎麼樣,書還念得有興趣嗎?如果覺得太難,我勸你還是照原來的計畫去念經濟博士,只要自己讀得好,也照樣有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必為愛無犧牲這樣大。」

  「你錯了,我這樣做並不是全為愛無,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考驗,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到現在為止,功課還能應付,微積分,物理,普通化學,都還不難,到底是讀過了的。苦的是英文,慢慢來,我別的好處沒有,卻有一點耐性。」

  他當初追到反復無常的愛無,也全靠他這股耐性。「好吧,我相信你沒有問題。有空來我處玩,週末放假,我總有些朋友在家玩橋牌什麼的,你來湊一腳。」

  他從不來,有時掛個電話到辦公室來,告訴我一些他的近況。他臨時工常常掉換;園丁,洗碗,撿磚石,修路,排木條,堆煤球。有次帶我去那個煤場,一大片空曠場地,高山似的堆著煤球,他說那都是他的成績,報酬不過七角五分一小時。我看他精神很好,人卻很消瘦,而且黑多了,指甲縫裡黑的煤屑,看起來特別觸目,不過他畢竟是妹妹的情人,我不便對他表示太憐惜。

  「不過暑假也許可以找到實驗室工作,系主任說他儘量替我設法。那樣錢可以多點,而且也不會太累。」

  這是他第一次承認累,好強的個性。「但願如此。哦,對了,愛無夏天要來一個月,她跟你說了吧?」

  「我們根本沒有通信。」

  「哦……那麼她來了我通知你。」

  「隨便。」

  愛無六月就來了。我與她一點也不像。她吸取了父母的優點,剩下的則都歸我。她小巧彎曲,我頎長筆直;她大眼小嘴,我嘴大眼小;她似春天,帶著夏日的倡狂,我是秋日,染著嚴冬的蒼涼。從前我們念大學時,年輕孩子到她處尋求歡樂,失歡後到我處尋求安慰。出國後,她風靡幾州中國學生,我則躲在溫暖的角落,緊緊抓住一些生活的安定。吳經對我發生興趣,還是在我銀行裡那本存摺分上,我不是不知道。但我是女人,女人最大的缺點就怕寂寞,尤其在我這個年齡。我解決他的生活費用,他排除了我的寂寞。愛無到的當天,我就告訴她我和吳經同居的事。

  她聳聳肩說:「那有什麼關係,你們總會結婚的事吧?」

  「不知道。我總不能先向他提出來。他下個月拿到博士,也許……不知道。」

  「小趙在哪裡?」

  「不知道。等下吳經來,我們一起去看他,我的車子去修了。愛無,正剛是個的的括括的男人,你如放棄他,那簡直是個大傻瓜。」我接著就把他求生的種種爭紮一一告訴了她,一面注意著她的表情。她不經意地在鏡前顧盼,看自己的後影,忙個不了。等我說完了,她從鏡裡瞟著我說:

  「二姐,你看過幾個男人,在我面前充起內行來?」見我變了色,忙帶著笑,「何況我並沒有說要放棄小趙呵?啊,想必是你的准丈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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