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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束信(上)(6)


  立蘋:

  你的來信一起都收到了。

  我和駱的事的確鬧得滿城風雨,不過陳給你的報導只是一面之詞。我和駱在半年前Engage的。因為我從那時開始覺得他比在這裡的中國男士們都高明一點(以做丈夫為立場 ),而且他實在對我很好。那時以後,我一直很遵守我的諾言,但兩個月前從中部轉來一個電機系的學生,明婉特為寫信來要我照應他一點,我就介紹他和駱認識,他姓康,是交大出來的,很秀氣,北方人,在上海長大,如今家在臺灣。駱從一開始就對他有惡感,第一是因為他和我講上海話,駱最討厭上海話,覺得十分流氣。第二是康有什麼事總來找我代找駱幫忙,他覺得康太娘娘腔,我有點生氣駱的小心眼,所以就故意對康好一點氣氣他,於是我們之間從康來了以後就常爭執,由爭執而使我發現駱的剛強,這倒是一個可喜的發現,因為我不喜歡男人太柔弱。

  上個月,李瘦子開了一個派對,算是招待康(因為他們是交大同學),把我也請了。我事先和駱約好那天下午三點半去打網球的,派對是四點半,我覺得來得及應兩個約,就答應了李,想不到康三點不到就來找我,要我陪他去買一點東西送明婉作生日禮物 (我想他對明婉有一點興趣,)他說他不懂女人的東西怎麼選擇,我看時間還早,就欣然答應了。走前給駱打電話,恰好他不在,所以我就留了一個字條和康走了。想不到一買東西,時間過得飛快,等我們終於買到一副項鍊時已經四點過了,我知道打網球沒有希望,就打電話給駱,他不在,打回宿舍他也不在等我,我只好和康一起去派對。

  到六點左右我心裡的不安逐漸增加,就要康送我到駱的宿舍去,駱正在吃飯,他很客氣地招待康和我喝茶,問我們派對好不好玩,我正想問他怎麼知道派對的事時,有人進來把我的問題打斷,不過駱的神色很正常,我也放心了一點。不意他送康出門回來時的神情竟大大不同了,我發誓從來沒有一個男孩給我看過那種臉色的,他一進門就順手把門帶上 (他的同事小許正好到別州去了),問我為什麼負他的約跟別人去跳舞,他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低沉而充滿了恐怖,我當時完全失去了平時的鎮靜及平時對男孩子們那股無所謂的媚力,我問他看了我的字條沒有,他說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有正當家庭教養的人是否可以在約會前一秒鐘留一字條毀約的?說時他的眼光從眼鏡片下射過來,毫無表情,活像是一個解剖屍體的醫生似的,我只好忍著氣把康找我陪他買東西的事解釋給他聽,他微微抬了一下眉角說:「原來如此,不過你這樣過分殷勤的舉動是不是會使人看不起?一個稍微有點自尊的女孩,我相信是不會這樣巴結男人的,除非是你看中了他的那張上海小白臉。」

  我想不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和他平時重溫和的為人完全不同,更想不到他用那種不屑的神情,心裡氣極了,就奪門而出,預備叫車回宿舍了,他從後面追出來聲明要送我回家,語氣好像和平得多,我因為覺得是先對不起他,所以也不願太鬧彆扭,就坐上了他的車,卻萬萬也想不到他會那麼毒辣,把我開到郊外無人之處,迫我下車就開了車走了。為了一點小事,他居然不顧惜一年多的感情,出此下策,而且還說我是罪有應得,啊!立蘋,立蘋,你口口聲聲說恨男人,卻隨時隨地為男人辯護,倒底是存的什麼心呢?

  那晚的痛苦經驗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站在黑暗的曠野哩,風聲,蟲叫、及偶爾飛過的夜鳥,都嚇得把我心都抖碎了。幼時祖母講過的淹死鬼、吊死鬼、女鬼、等等一起湧在眼前,又不敢叫,怕一叫就叫出一個鬼來,從身後把我一把扼死。就這樣我一步走一步抖地走了將近兩個鐘頭,才看到一個加油站,於是我連命都不要似的往前跑,愈跑愈覺得有一個披著頭髮伸著舌頭的吊死鬼緊緊地追在我身後,愈怕跑得愈快,所以一到加油站就暈過去了,員警來時我已醒來,他們把我帶到警察局問詳情,我在氣恨 、悲傷、昏亂的狀態下把事情全都說出來。

  但是,立蘋!我沒有說出他的名字,這是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的,因為我想到還有兩個月他就要拿博士了,如果校方曉得他私人的品性如何,也許對他的畢業有點麻煩,我當時固然把他恨之切骨,卻有點不忍用這種手段毀他的前途 (陳把他過去的掙扎奮鬥也告訴過我,我當時相當被感動了的),如果我要報復,我可以用種種方法報復他,在這最後一絲理智的牽引下,我終於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來。第二天的報紙還對我的癡情深深誇張一番。 (天曉得我對他還有些什麼感情!)

  報紙一註銷來以後駱就來找我的,不過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見到他。他用不著來道歉,因為我是要設法報復的,我不像你那麼容易原諒一個對你不起的人。

  這以後,我身心都崩潰了,一夜之間,我好像老了十年!對事、對愛、對男性都看淡了,這也許是我的生命轉捩點,我今後不會再糊裡糊塗地活著了,我也不再把「玩,男朋友,交際,出風頭」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課程了。最近作了不少決定,他處已有絕交信去,把他的兩封信退回去,請他對我絕念。傅成處已向他致告別詞,我們倆永遠不可能結合的。別的拖泥帶水的感情也一筆勾消,心情上特別安靜,暑假畢業後,也許就結婚,也許一輩子都不,我想做作家的夢還沒有消滅,不結婚的話就做作家,結婚的話非駱不嫁。

  吃了一驚嗎?聽我說:「和你的仇人結婚是個最好的復仇手段」,我就要那樣做,不是氣話,是真話。

  祝一切珍重

  向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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