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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有一次,我聽兄一個電話這麼說:人是不生不滅的呵。你以為我死了之後,我就沒有了麼。甚麼地方沒有我呢,我成為歷史,我成為過去的經驗,我是過去與未來的一道橋。

  那電話,說到這裡,即唱了兩句歌。然後又說:現代教育的目的是把每一個人變成一部百科全書。如果你不是一個精明能幹、聰明、永遠對、機器一般準確、電腦也似的人,那麼,你到這個世界上來幹甚麼呢。

  電話這麼說了之後,又唱了一陣歌;最後,它說:如果你不喜歡光合的畫面,並不是說你就是田園的詩人呀。說了之後,那電話不響了。我把它搖了一陣,它一句話也不肯說。我常常碰見這樣的電話。我幾乎每天聽見電話說一些它高興說的奇奇怪怪的話。

  當我們去修理電話的時候,我們會碰見各式各樣的人,有的人以為我們是賊,把我們仔細看守著。有的人以為我們要表演馬戲了,就把頭探進我們的帆布袋,看看會不會有一隻獅子跑出來。當我們拿出來的不過是一條電線,他們顯然很失望。

  很多人喜歡請我們喝汽水,我們每天平均要修理十個電話以上,所以會一連喝十次汽水。有的人正在煮紅豆沙,也就把紅豆沙給我們喝。

  船過赤道的時候,正午的太陽照在頭頂上。天氣異常熱,吹過來的風也像煮過了一般,海面上冒起一層白色的水蒸汽,海面的水,特別平靜,如一塊玻璃。船上的冰庫裡是冷的。冰庫裡存放著食物。除了冰庫,船上的餐樓上有冷氣調節,在餐樓裡坐著的幾個人,從室內一走出來,立刻打了兩個噴嚏,竟都傷風了。船上的人都流很多汗,汗水滴在眼睛裡,眼睛隱隱痛起來。

  船在赤道上航行,車房的溫度從正常的一百三十度升至一百七十度,阿遊每兩小時即跑到浴室裡去淋水。不過,水也是暖的。木匠的房間內有一棵鐵樹,那鐵樹,當船經過赤道,突然開了一朵花。

  船過赤道的幾個晚上,阿遊吃的是烏賊粥。這些魚是海員自己捕捉的。當船離開候斯頓,經過坦泊,船泊在海中心。晚上,大家亮起五百枝燭光的燈,照在海面上。船側垂下一道小吊橋板,站著三個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網。冰庫裡那些不再新鮮的魚及吃剩的麵包屑都捏碎了扔下海去。烏賊就遊來了。牠們白白的,在水裡游泳的時候,向前滑行一段行程,又朝後退一段路,好像在作一種舞蹈。網把牠們撈起後,牠們噴出一條條的墨汁,染得站在橋板上的人滿身都是墨。這些烏賊,當船經過赤道,都變成粥料了。

  船過坦泊,經過古巴,繞過巴拿馬。阿游見著海面上佈滿遊艇和漁船,然後船經過西印度群島、千里達,沿著巴西長長的海岸線,經過薩爾瓦多。如今,船到山度士去加油加水。當阿遊站在甲板上,他看見黑夜中遠遠浮現一座城市,那是一座海上的城,點綴了無數的燈盞。是我城嗎,是我城嗎。阿遊忽然喊。他以為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來了。

  巴西沿岸有無數的沙灘,它們如一只一隻伸展巨翼的蝙蝠。船在山度士拋了錨。有一艘扁而長的加油船駛到東方號前面來,船上塗著油公司的標誌。還有一艘船載來水,又在水中加氯氣。

  當船上油的時候,廚房裡不煮飯了。抽煙的人也不抽煙了。兩個小時之後,船喝飽許多油,儲夠了水,又添了新鮮的水果。船再南下。

  海面上有時會有浪。浪翻上船頭,船在航行時左面一側右面一側。坐在餐樓吃飯的人,桌上都鋪了一條濕毛巾,以免碗碟在船傾側時滑落到地面上。

  新上船的海員有的就嘔了。大家就對他們說,不要喝奶茶,多睡睡。這時,整個船搖來搖去,食水都變了黃色。水庫的水被搖得十分均勻,沉澱的雜質都不見了。

  阿遊沒有暈船。他看見有人依舊能夠在休息室裡作牌戲。休息室內的木架、椅桌都有鐵扣著釘在地板上,牌沒有,但牌能夠牢牢站在桌面,沒有跌到地面上。

  船上的許多室有防水閘,當浪大的時候,防水閘即被拉上了。阿遊不喜歡躲在室內,他會站到外面安全的地方看海。看浪把船提離水面。海裡的水,深的水很藍,淺的水都綠。

  阿遊並沒有碰見許多大浪的日子。他常常見到的海如一大片豆腐花。當船經過,人字浪不斷伸展開去。阿遊看見魚,紫魚喜歡跟在船旁邊轉。魔鬼魚有尾巴,從海面飛起來的時候如風箏。海豚是成群結隊的,像水中的羊群,巨大的玳瑁會數十隻遊在一起,像鴨子。

  阿遊翻開地圖。他在其中一個名字的上面打了一個巨大的圓圈。那個地方,名叫布爾諾斯艾利斯。阿遊看看地圖,這是阿根廷,這個形狀像一條長長鱷魚尾巴的國家,足足占了南半球長達三十五度緯度的國家。終於到阿根廷來了呵,阿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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