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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麥快樂站在梯下替我看管梯子,他用一隻腳踏住梯腳,和我聊天。他說,他昨天做了這麼的一件事:把一條牛仔褲浸在半缸有漂白水的水裡,結果,那褲子就變得又舊又白了。他又說,我們到街上來安裝電話線,穿得越破爛越對勁。他見我穿了牛仔褲,即說,對了,穿粗布衣服最妥當了。

  我做了一回即熟練起來,可以不必扶著梯,用兩隻手一起拆電線了。(我看我將來或者可以當搭竹棚師傅。)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趣,這麼高高地站在大街上空,看得見底下忙碌的路人。有時候,也有一兩個路人抬起頭來朝我看,我就想問問他,你說我的工作有趣嗎,你的工作又是甚麼呢。

  我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曾經碰見過這樣的作文題目:我的志願。我當時是這麼寫的,我說,我將來長大了做郵差,做完了郵差做清道夫,做完了清道夫做消防員,做完了消防員做農夫,做完了農夫做漁夫,做完了漁夫做員警。當時,我的社會課本上剛好有這麼多種各行各類的職業。

  麥快樂忽然叫我下去了,我即從樓梯上爬下來。我想,他一定認為我做得慢,又笨手笨腳。誰知他說:

  ──用膳時間

  ──工作暫停

  他用一邊肩把梯子抬離地面,一手托起梯上的橫木,抬起它,踏了許多步,走進樓梯的底層,把梯靠倚在牆角,雙手拍拍屁股,走出來。大街上所有正在拆換電話線的兩人小組都放下了工作,把手裡的鉗子或者手套放進自己的行囊。他們把頭上的紙帽取下,折成小面體積的形態,插在後褲袋內。街頭街尾分別站立的幾堆人遙遙相互作過招呼,即朝同一方向步行起來。我於是也背起如今屬於我的帆布袋,和麥快樂並肩,跟在眾人的背後。

  他們依照習慣登上一家茶樓,在臨街的一邊,占了兩張大圓桌,點了幾道普通的菜後,即吃喝起來。我做了幾種他們做的事,如喝普洱茶,來兩碗白飯,用牙籤剔牙。不過,我也有沒有做他們做的事。我沒有把腳擱在凳上,也沒有研究動物報。

  坐在茶樓這邊圍著吃飯的兩桌人,幾乎有一半以上正在埋首仔細閱讀動物報。他們把報紙折成一半又一半、一手持著筆,在動物的名字上打圈劃線。看他們的樣子,彷佛過一會兒就是大考的樣子。

  坐在我對面正中的兩個人,則在交換彼此的閱報觀感。其中一個指著一份報紙的背脊說,這個跑去箍老年人的頸的賊,是臭小子狗熊。

  有一個人,伏在飯桌上睡熟了。據說,他昨天放工後即乘船趕了去馬加澳。到了馬加澳,他闖進一艘賊船,從傍晚七點左右殺起,殺到翌日的早晨,才趕船回來。所以,疲倦得睡在飯桌上。麥快樂說,睡在飯桌上的人,每年大約要到馬加澳去一百次。如果有人問他,達聖保羅可是一座美麗的建築物吧,他就答了,達聖保羅,甚麼東西,從來沒見過。於是,問他的人又說了,達聖保羅,就是一座教堂的名字。是聖保羅的教堂。這教堂,現在只剩下一個門口,看起來如一座牌樓。大家也不再叫它做達聖保羅,叫它打三巴。睡在飯桌上的人又說了,打三巴,甚麼東西。沒有打過,怎麼打法。

  睡在飯桌上的人不久即被喚醒了,因為這時已經是伸懶腰時間,各人即取出三個硬幣,集中在一起,付了賬。看動物報的眾人,在下樓梯的時候,還緊緊握著他們的筆。

  麥快樂和我回到剛才工作的地方,他又自家去把木梯搬出來,先行攀了上去。當他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的時候,我看見他穿的杏色的麂皮鞋,上面有些手繪的星雲彩虹。

  ──是我自己畫的

  ──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那鞋子很有趣。麥快樂說,他把鞋子拿來畫些圖,並不是打算做畫家,他這麼做,是因為鞋子弄髒了幾處,洗又洗不掉,又不可以上鞋油,就畫了些星雲在上面。我又看見他穿的一條牛仔褲褲管的地方鑲了一條粗布邊,他說他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褲子洗了之後縮短了,只好鑲一條布花邊,讓褲管長些。

  整個下午,麥快樂和我替換著工作,但他總是自己做很久。我雖然弄得滿頭滿臉是灰,卻很高興。當我們把梯子再放回樓梯底,竟五點了。麥快樂說,我們不必回機樓去,明天早上,也不必去報到,只要到街上來工作就可以了,又告訴我可以把帆布袋帶回家,

  因為它暫時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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