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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靠近露臺的窗邊,是一道可以挪移的木梯,這梯和別的扶梯不一樣,它只有四級,盤旋成一個半圓形,由底而上,一級比一級窄狹,梯級的一邊是一條扶手柱。在這木梯上層的第二級上,伏著一個暗色的電話,而在第一級上,則站著一隻白得非常明朗的水杯,裡邊插著十多枝筆嘴鈍挫的顏色木筆。

  電話對面的牆,是一幅鋪設了深沉色水松木的牆,上面即興地針住若干剪貼,那些剪貼,有的是報刊雜誌上剪下來的,有的是祝快樂卡。各別的圖,又總合成一組新的畫面。靠近這牆,四散著一群各類型的坐椅,有的是可折迭的帆布椅,有的椅作半圓形或三角形,椅質大部分是木。

  除了椅外,還有長板凳,小矮凳。這些凳,很多時被移作為茶几。此群坐椅的天花板上,亦垂著燈,好像有人曾把一方方的彩色玻璃片卷了起來,卷成一個個圓筒,即掛了上去。

  人物:二人

  那一扇門,中間嵌著一片窄長條形的玻璃,玻璃是雙面的,夾層裡有細方格子的線網。透過玻璃,他可以看見瑜在裡邊,背著他,操作,發出些微的杯碟碰擦聲。然後,他看見她以手肘移挪著門,走出來,細心把背脊擋住門,好分解彈簧的反彈力。她雙手扶著一個託盤的兩邊把手,眼睛注視著盤上的兩杯牛奶。他連忙速行過去,替她把門按住了。當她離開門,他放了手,和她一起回到圓桌這邊來,把盤裡的杯碟取出了,置於桌面,他把桌面的花朝一邊挪過幾寸,即和她各自占了桌子的一邊弧,坐下來。她給他一枚雞蛋。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面粉色水結布的襯衫,瑜知道他喜歡這布上的木刻紋印效果,而且,布質的柔純,穿在身上亦寫意。他曉得他並不喜歡人造的纖維,雖則此等物質可以免漿熨。一件水結布的襯衫每穿一次必須換下來作一次洗滌,浸於皂液中,它便輕易地把形狀失落,瑜卻是沒有一次皺眉過。她每次把那襯衫洗擦得潔淨,展熨成玻璃的平挺,細意以一隻衣架掛妥後,涼在門背。

  他一面吃著雞蛋,一面看著側面的她。瑜正在手持一片經過輕微烘焙的麵包,塗著牛油。瑜的雙手是一雙不帶性別標誌的手。今天,她穿了一件果仁色款式不複雜的衣裙,裙上有平坦的小反領,胸前是疏落的三兩個褶,裙身略作傾斜,構成幅度淺淺的擺蕩。這衣裙有窄長平直的袖子,袖口是白底浮泛銀灰光澤的扁型雙孔角質紐扣,由一種貝殼所製成。她喜歡她穿這樣的衣裙。他記得有一次她在街上步行,頭髮挽成一個髻,天氣顯然悶熱,她穿的亦是一件似牛奶色的裙,穿一雙沒有繩扣搭帶的淺頭粗跟鞋。他喜歡她那樣的樣子,他一直喜歡她穿白色系統的衣服。事實上,她著其它的顏色也一般調協,她有時著一類極淺的藍,也同樣給予他一種林間飛瀑的感覺。

  他看著她緩緩站起來,移步,進入一扇門,門背響起一陣水管奇異的嗩吶。她出來的時候,手持一個漱口的杯,走到長窗外面的露臺去了。露臺上如今有密葉的幾盆花,整齊地列在一個角上。那天早上,露臺的欄杆呈現的是不曾漆過油的鏽紅原色。他們從婚姻註冊處出來之後,即先上此地來走走,這房子事實上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完全裝修好。

  既沒有電燈,也沒有水。牆的四周是磚塊和木條。他們坐落在露臺的門檻上,一人倚著一個空的窗框,他說,將來,我可要擺滿一屋子的椅子。瑜說,記得要有一張是搖椅呵。瑜說,露臺上可以栽三兩盆花,只要三兩盆就夠了。瑜又說,她喜歡有一個整齊的廚房,要沒有蟑螂,蟑螂可以在樹林裡,但不要在碟子上,他的看法也這樣。他們決定買杯子的時候要買每一個都不同的,好讓各別的朋友一起來喝咖啡時不至於把杯子調亂了。他們幾乎是同時一起想起,過幾個星期就是節日,午後,他們即去選一些美麗的圖畫卡,好寄給彼此的如今亦是自己了的朋友。他說,鄰近露臺的那一間小房間,暫時就作為工作室好麼,將來,可以給孩子作睡房。他們希望將來有一個孩子,女或男。他們希望他長大了不喜歡說粗野話,不過,如果他喜歡說一點,他們也不反對。他完全是自由的。後來,他記得,他們在街尾的小鋪子裡喝豆漿,街上的電車叮叮而過,有幾個小男孩,抱著一塊浮板,踏著拖鞋,巴達巴達地走下石級的階梯去了。

  他看著她從露臺上回來,提著漱口杯,走到桌前面,把桌面上的杯碟一起放回託盤。他幫她也做著,她說,由得她洗吧,他沒有完全聽從,當她把杯碟洗乾淨,他替她接過了,把它們放在一個有疏欄的膠盆裡。他們現在有一個他們喜歡的廚房,廚房裡見不著雜物,只有三組牆櫃,一組連著一個洗菜的鋅盤,一組連著煤氣爐,另外一組則在他們的頭頂上,一伸手即可以觸著。這廚房,並沒有蟑螂。瑜把蛋殼和麵包屑放進一個小紙袋,她並沒有把它扔進垃圾桶。今天,情形是例外一點的了。

  天色尚早,從天亮的程式看來,這天的天色會是一個容顏和悅的日子。當她站在門口沉思,她看見光線從側面的長窗外投進來,暗紅色的窗幃背後,仍有一半景色落入朦朧之中。木梯上的電話,顯然還沒有醒來。從此際起,第一個搖電話來的將會是誰。當我去後。她看見他站在工作室的一列櫃側,櫃裡的書籍,冒出一團打成一片的總色,她看見他從櫃裡取下一本書來,然後,移過一邊,不見了。這工作室如今是一間書房,裡邊有一張搖椅,兩張椅子,和一列櫃。他常常坐在工作室裡埋頭作一些藍圖,空閒的時候,他也會坐著,讀訂閱寄到的書刊。室內的一張搖椅,他總是要她坐了,雖則他自己也歡喜它。他從工作室內走出來,一面走,一面把一些物事放進上衣口內袋,並且伸手在兩側的衣袋內摸索一陣。

  他此刻穿上一件棕色魚骨紋樣的上衣,領帶是棕色濃及棕色淡。她於是進入臥室,在椅上拿起一個繩編的手提袋,以及,一件她自家織就的珠毛線毛外衣。她看見兩扇窗關得好好的。暗紅色的窗幃,把一些濾過的陽光灑在布質結實的床罩上。床側那張如一座風琴的折迭式寫字桌,寫字板也關得好好的。這桌子顯然已經很舊,是瑜的父親留給瑜的,桌身的浮刻人物,在角落的細節上有許多已經漸漸隱沒消失了。

  他正在關上露臺的長窗,活閂咯咯響了兩下。她知道廚房裡沒有烹煮著甚麼,室內亦沒有亮著任何燈盞。他遞給她幾封信和一本薄薄的書本,她一觸及那書即認得它,但沒有說甚麼,就把書本和信件,一起放入手提袋。剛才,從廚房裡帶了出來的小紙袋,擱了在桌上的,她也拿來放入了手提袋裡,她同時把桌面的花挪回桌子中心,看了看覺得很和悅。

  他開了門,他們在門邊同時佇立一陣。對著他們的,是群一聲不響看來十分熱鬧的椅子,從眾椅的位置看來,聚坐得那麼緊密,彷佛正傾談得十分融洽投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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