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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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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庭醫生對我說。當我的家庭醫生對我這樣說的時候,他是坐在我們家的一張搖椅上,這張搖椅,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我已經結婚三個多月了,他仍稱我為小魚兒,雖然如今我已是別人的妻子。我想,他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的親人外,唯一永遠不會對孩的名字改變稱呼的一個人了。因為其他的許多人,都已改稱我為什麼的太太。當我的醫生對我說。你怎麼又感冒了呢,其實,是我的感冒一直沒有好,我是一個多麼使我的醫生面目無光的人。 在我結婚的那天,我是一個怎樣的新娘呢?我是一個患上了嚴重的感冒的新娘,我披上了我的婚紗,手握一束玫瑰紅色的蘭花。除了蘭花,我手中還握著紙巾,感冒是無法隱藏的。即使是新娘也不例外。當我的醫生在教堂的門口站著和我一起拍照的時候,那麼多的朋友和親戚都在場,我竟又連連地打起噴嚏來了,所以,我的醫生就說,啊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患上這麼嚴重的感冒的新娘。說了這句話之後,他又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對我眨了眨眼睛,說:我想,我以後還是改行紮結婚花球的好。站在教堂門前和我一起拍照的人是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的。因為他們認為我不過是剛剛染上了感冒,是秋涼的日子了。我的婚紗又是那麼的單薄。。 由於節目的降臨,我的家庭醫生到我家來晚餐,我們邀請的賓客之中還包括了我的父母和我丈夫的父母,所有的男人都是健談的傢伙,兩個女人只喜歡笑。我是沒有什麼話可以和他們參預的,所以,當他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也就沉默地喝起來,我如今已經習慣默默地喝酒了。(我姑酌彼史斛,維以不永傷。)我的醫生看見我喝酒,反而興高采烈地說:啊哈,小魚兒,喝酒最好了,你不是在感冒麼,來,我們兩個幹一杯。於是我又拿起杯子來乾杯了。 節日的氣氛是熱鬧的,當所有的來賓散去之後,一切又回復了原來的樣子,結婚以來,我的生活過得非常平淡,即使是偶然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過是多了一些笑容和聲音。我常常獨自一個人留在我的浴室中,有時呆呆地對著牆上畫幅一般的鏡子出神。我的臉面是一片蒼白,(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有時,我凝視浴室一角的另一條面巾和另一支牙刷,甚奇怪我為什麼竟會和這些物體的主人生活在一起。 我對我的新環境沒有任何的喜悅,這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也是一個與我距離十分遙遠的人,那麼親近,卻那麼錫遠。為什麼我的父母不要我了呢?我的父母不要我了,我是被他們遺棄的孩子,我是被他們逼迫,而住到這個地方來的。這個家,其實又是什麼人的家呢,我是沒有家的。這個地方不是我的家,如果我的心不能在這裡安居,這裡就不是我的家了。我竟在這樣的地方和一個我並不全心全意願意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在一起。究竟又為了什麼呢。當我的丈夫以他的手臂環抱著我的時候,我是那麼的難過,我的心滿是傷口。我為什麼要由得這樣的一雙手臂來環抱著我呢,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忽反顧以流涕兮,衷高丘之無女。)淚水默默地流,像一道小河,流進了我的耳朵,我聽見我丈夫的聲音在我的耳邊:是我傷害了你嗎?(旦辭爺娘去,暮至黑水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瞅瞅。)是誰傷害了我呢,是我自己傷害了自己。我當時為什麼不離開這裡,我為什麼不可以和我喜歡的一個人流浪到天涯海角去?而一切真的已經太遲了。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不知道要對自己說多少次:鼓起勇氣,振作起來。現在才來振作起來,畢竟是太遲了。 婚後三個多月了,我才敢寫一封信給楚,簡單地告訴他,我已經結了婚。他在回信裡說。對於我,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我們難道可以從頭開始?對於他,一切都沒有改變。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入冬以來,我一直為我的丈夫編織一件毛衣,我編得很慢,很慢很慢,真的是織織複織織,(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我是在拖時間,我根本不希望把毛衣編織好,因為我為我的丈夫編織一件毛衣,只是出於禮貌,並非真的關心。但別人是不會明白的,所以,我的父母及我丈夫的父母,看見了我在作這樣的一件手藝。都感到很安慰。 聖誕的日子,我的丈夫特意陪我上公司去選了一件大衣作我的節日禮物,但我即使穿上更輕柔的大衣,。也不會感到溫暖的了。我想我的確做錯了事,走錯了路,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就坐在這個窗子下編織一件我並不熱心完成的毛衣吧。窗外有一點風,外面好像下雨了,在這麼的一個冬日的晚上,楚正在做些什麼呢?他的信裡是這樣說的,在我,一切都沒有改變。 唉。(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待會兒,你去理髮嗎?」 我的丈夫說。 「那麼,我和小弟去看運動鞋。」 我的丈夫說。 天氣漸漸回暖,我又可以游泳了。整個冬天,我幾乎都在室內度過,當我忽然再次投進水中,我感到無比的舒暢,我沉睡的骨骼竟都醒轉。我的醫生不是曾經對我這麼說過麼:小魚兒你是魚,游泳最適合作了。真的,我是魚,我是屬於水的。 待會兒,我或者會去理髮,但我並不著意理髮,雖然,為了游泳的緣故,我可以把頭髮剪得更短一點,但我也可以不必急著去理髮,我所以去理髮,不過是借此可以多獲一些屬於我獨自的時間裡了。 我的丈夫並不喜歡游泳,不過,他還是陪了我和小弟一起到泳池來,他只在水中浸了浸他皙白的軀體。連頭髮也沒打濕,就回到池邊去了。如今。我可以看見他,坐在花陽傘下的白鐵草地椅上,一面喝著什麼,一面看報紙,報張遮蓋了他的頭臉。 池畔有許多花陽傘,花陽傘下有許多的白鐵草地椅,白鐵草地椅上坐著許多人,那麼多的人,我的丈夫就在人叢之中迷失了。 我一直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我其實是不能在人叢中把我的丈夫辨識的,他不過是一個和我天天見面、生活在一起,卻非常陌生的人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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