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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2)


  怡芬姑母這樣說,我其實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跟著她學會了這一種技能,我可以不愁衣食,不必像別的女子要靠別的人來養活,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別的行業可以令我也不愁衣食,不必靠別的人來養活麼。但我是這麼一個沒有什麼知識的女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必定不能和別的女子競爭的,所以,怡芬姑母才特別傳授了她的特技給我。她完全是為了我好,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工作,整個城市的人,誰不需要我們的説明呢,不管是什麼人,窮的還是富的,大官還是乞丐,只要命運的手把他們帶到我們這裡來,我們就是他們最終的安慰,我們會使他們的容顏顯得心平氣和,使他們顯得無比的溫柔。

  我和怡芬姑母都各自有各自的願望,除了自己的願望以外。我們尚有一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在我們有生之年,都不必為我們至愛的親人化妝。所以,上一個星期之內,我是那麼地悲哀,我隱隱約約知道有一件淒涼的事情發生了,而這件事,卻是發生在我年輕兄弟的身上。據我所知,我年輕的兄弟結識了一位聲色、性情令人讚美的女子,而且是才貌雙全的,他們彼此是那麼地快樂,我想,這真是一件幸福的大喜事,然而快樂畢竟是過得太快一點了,我不久就知道那可愛的女子不明不白地和一個她並不相愛的人結了婚。為什麼兩個本來相愛的人不能結婚,卻被逼要苦苦相思一生呢?我年輕的兄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他曾經這麼說:我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難道我竟要為我年輕的兄弟化妝嗎?

  我不要活了。

  我年輕的兄弟說。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那樣,我年輕的兄弟也不明白。如果她說;我不喜歡你了,那我年輕的兄弟無話可說的。但兩個人明明相愛,既不是為了報恩,又不是經濟上的困難,而在這麼文明的現代社會,還有被父母逼了出嫁的女子嗎?長長的一生為什麼就對命運低頭了呢?

  唉,但願我們在有生之年,都不必為我們至愛的親人化妝。不過誰能說得准呢,怡芬姑母在正式收我為徒,傳授我絕技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你必須遵從我一件事情,我才能收你為門徒。我不知道為什麼怡芬姑母那麼鄭重其事,她嚴肅地對我說:當我躺下,你必須親自為我化妝,不要讓任何陌生人接觸我的軀體。我覺得這樣的事並不困難,只是奇怪怡芬姑母的執著,譬如我,當我躺下,我的軀體與我,還有什麼相干呢?但那是怡芬姑母唯一的私自的願望,我必會幫助她完成,只要我能活到那個適當的時刻和年月。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上,我和怡芬姑母一樣,我們其實都沒有什麼宏大的願望,怡芬姑母希望我是她的化妝師,而我,我只希望憑我的技藝,能夠創造一個「最安詳的死者」出來,他將比所有的死者更溫柔,更心平氣和,仿佛死亡真的是最佳的安息。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藉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罷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安詳的死者」,我難道希望得到獎賞?死者是一無所知的,死者的家屬也不會知道我在死者身上所花的心力,我又不會舉行展覽會,讓公眾進來參觀分辨化妝師的優劣與創新,更加沒有人會為死者的化妝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討論會,這只是斗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什麼又作出了我的願望呢?這大概就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也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只聽見我自已低低的呼吸,滿室躺著男男女女,只有我自已獨自低低的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鳴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

  昨天,我想為一雙為情自殺的年輕人化妝,當我凝視那個沉睡了的男孩的臉時,我忽然覺得這正是我創造「最安詳的死者」的物件。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嘴唇,他的左額上有一個淡淡的疤痕,他那樣地睡著,仿佛真的不過是在安詳睡覺。這麼多年,我所化妝過的臉何止千萬,許多都是愁眉苦臉的,大部分十分猙獰,對於這些面譜,我—一為他們作了最適當的修正,該縫補的縫補,該掩飾的掩飾,使他們變得無限的溫柔。但我昨天遇見的男孩,他的容顏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難道說他的自殺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我不相信這種表面的姿態,我覺得他的行為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應該是我不屑一顧的,我不但打消了把他創造為一個「最安詳的死者」的念頭,同時拒絕為他化妝,我把他和那個和他一起愚蠢地認命的女孩,一起移交給怡芬姑母,讓她去為他們因喝劇烈的毒液而燙燒的面頰細細地粉飾。

  沒有人不知道怡芬姑母的往事,因為有些人曾經是現場的目擊者。那時候怡芬姑母年輕,喜歡一面工作一面唱歌,並且和躺在她前面的死者說話,仿佛他們都是她的朋友。至於怡芬姑母變得沉默寡言,那就是後來的事了。怡芬姑母習慣把她心裡的一切話都講給她沉睡了的朋友們聽,她從來不寫日記,她的話就是她每天的日記,沉睡在她前面的那些人都是人類中最優秀的聽眾,他們可以長時間地聽她娓娓細說,而且,又是第一等的保密者。

  怡芬姑母會告訴他們她如何結識一個男子,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所有的戀人們在一起那樣地快樂,偶然中間也不乏遙遠而斷續的、時陰時晴的日子。那時候,怡芬姑母每星期一次上一間美容學校學化妝術,風雨不改,經年不輟,她幾乎把所有老師的技藝都學齊了,甚至當學校方面告訴她,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學的時候,她仍然堅持要老師們看看還有什麼新的技術可以傳給她;她對化妝的興趣如此濃厚,幾乎是天生的因素,以致她的朋友都以為她將來必是要開什麼大規模的美容院。但她沒有,她只把學問貢獻在沉睡在她前面的人的軀體上。而這樣的事情,她年輕的戀人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為愛美是女孩天性,她不過是比較喜好脂粉罷了。

  直到這麼的一天,她帶他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指著躺在一邊的死者,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孤獨而寂寞的工作,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並沒有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爭執都已不存在.當他們落入陰暗之中,他們將一個個變得心平氣和而溫柔。他是那麼的驚恐,他從來沒想像她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從事這樣的一種職業,他曾經愛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起過誓,說無論如何都不會離棄她,他們必定白頭偕老,他們的愛情至死不渝。不過,在一群不會說話,沒有能力呼吸的死者的面前,他的勇氣與膽量竟完全消失了,他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推開了所有的門,一路上有許多人看見他失魂落魄地奔跑。

  以後,怡芬姑母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人們只聽見她獨自在一間斗室裡,對她沉默的朋友們說:他不是說愛我的麼,他不是說他不會離棄我的嗎?而他為什麼忽然這麼驚恐呢。後來,怡芬姑母就變得逐漸沉默寡言起來,或者,她要說的話已經說盡,或者,她不必再說,她沉默的朋友都知道關於她的故事,有些話的確是不必多說的。怡芬姑母在開始把她的絕技傳授給我的時候,也對我講過她的往事,她選擇了我,而沒有選擇我年輕的兄弟,雖然有另外的一個原因,但主要的卻是,我並非一個膽怯的人。

  你害怕嗎?

  她問。

  我並不害怕。

  我說。

  你膽怯嗎?

  她問。

  我並不膽怯。

  我說。

  是因為我並不害怕。所以怡芬姑母選擇了我作她的繼承人。她有一個預感,我的命運和她的命運相同。至於我們怎麼會變得愈來愈相像,這是我們都無法解釋的事情,而開始的原因卻是由於我們都不害怕。我們毫不畏懼。當時怡芬姑母把她的往事告訴我的時候,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並不畏懼的人。那時候,怡芬姑母還沒有到達完全沉默寡言的程度,她讓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怎樣為一張倔強的嘴唇塗上紅色,又為一隻久睜的眼睛輕輕撫摸,請他安息。那時候,她仍斷斷續續地對她的一群沉睡了的朋友說話:而你,你為什麼害怕了呢。為什麼在戀愛中的人卻對愛那麼沒有信心,在愛裡竟沒有勇氣呢。在怡芬姑母的沉睡的朋友中,也不乏膽怯而懦弱的傢伙,他們則更加沉默了,怡芬姑母很知道她的朋友們的一些故事,她有時候一面為一個額上垂著劉海的女子敷粉一面告訴我:唉唉,這是一個何等懦弱的女子呀,只為了要做一個名義上美麗的孝順女兒,竟把她心愛的人捨棄了。怡芬姑母知道這邊的一個女子是為了報恩,那邊的女子是為了認命,都把自己無助地交在命運的手裡,仿佛他們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的人,而是一件件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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