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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請柬


  ——給讀詩的人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讓我們並肩走過荒涼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都在這頃刻

  宛如煙火

    ——一九八九·五·廿二

  鳶尾花

  ——請保持靜默,永遠不要再回答我

  終究必須離去 這柔媚清朗
  有著微微濕潤的風的春日
  這周遭光亮細緻並且不厭其煩地
  呈現著所有生命過程的世界

  即使是把微小的歡悅努力擴大
  把凝神品味著的
  平靜的幸福儘量延長

  那從起點到終點之間
  如謎一般的距離依舊無法丈量
  (這無垠的孤獨啊 這必須的擔負)
  所有的記憶離我並不很遠
  就在我們曾經同行過的苔痕映照靜寂的林間
  可是 有一種不能確知的心情即使是
  尋找到了適當的字句也逐漸無法再駕禦

  到了最後 我之於你
  一如深紫色的鳶尾花之於這個春季
  終究仍要互相背棄

  (而此刻這耽美于極度的時光啊 終成絕響)

     ——一九八九·五·七

  秋來之後

  ——歷史只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記載,
    詩,是為此而補贖的愛。

  當月光來次鋪滿你來時的山徑
  希望你能夠相信
  我已痊癒 自逃亡的意念
  自改裝易容隱姓埋名以及種種渴望的邊緣
  自慌亂的心 自乞憐的命運
  自百般更動也難以為繼的劇情

  自這世間絕對溫柔也絕對鋒利的傷害
  若說秋來 沒有人能比我更加明白

  總有些疏林會將葉落盡
  總有些夢想要從此沉埋 總有些生命
  堅持要獨自在暗影裡變化著色彩與肌理
  我會記得你的警告
  從此嚴守那觀望與想像的距離

  永不再進入 事件的深處
  不沾憂愁的河水 不摘悔恨的果實

  當月光再次鋪滿你離去時的山徑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
  但是我確實已經痊癒 已經學會
  不再替真相辯解任由它湮滅一如落葉
  並且不斷刪節 那些多餘的心事
  (多餘的徒然在前路上刺人肌膚的枯枝)
  在秋來之後的歲月裡 我
  幾乎可以 被錯認是
  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女子

    ——一九八七·十一·八

  歷史博物館
    人的一生,也可以像一座博物館嗎?

   

  最起初 只有那一輪山月
  和極冷極暗記憶裡的洞穴

  然後你微笑著向我走來
  在清涼的早上 浮雲散開

  既然我該循路前去迎你
  請讓我們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
  我會學著在甲骨上卜凶吉
  並且把愛與信仰 都燒進
  有著水紋雲紋的彩陶裡

  那時候 所有的故事
  都開始在一條芳香的河邊
  涉江而過 芙蓉千朵
  詩也簡單 心也簡單

   

  雁鳥急飛 季節變易
  沿著河流我慢慢向南尋去
  曾刻過木質觀音渾圓的手
  也曾細雕過 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飛的碎粒之後 逐漸呈現
  那心中最親愛與最熟悉的輪廓
  在巨大陰冷的石窟裡
  我是謙卑無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 反復描摹

   

  可是 究竟是哪裡有了差錯
  為什麼 在千世的輪回裡
  我總是與盼望著的時刻擦肩而過
  風沙來前 我為你
  曾經那樣深深埋下的線索
  風沙過後 為什麼
  總會有些重要的細節被你遺漏

  歸路難求 且在月明的夜裡
  含淚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後再急拔琵琶 催你上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時候 曾經水草豐美的世界
  早已進入神話 只剩下
  枯萎的紅柳和白楊 萬里黃沙

   

  去又複返 仿佛
  總有潮音在暗夜裡呼喚
  胸臆間滿是不可解的溫柔需求
  用五色絲線繡不完的春日
  越離越遠 雲層越積越厚
  我斑駁的心啊
  在傳說與傳說之間緩緩遊走

   

  今生重來與你相逢
  你在櫃外 我已在櫃中

  隔著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熱切地等待著你的來臨
  在錯愕間 你似乎聽到一些聲音
  當然你絕不可能相信

  你當然絕不可能相信
  這所有的絹 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這櫃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紋啊
  都是我給你的愛 都是
  我歷經千劫百難不死的靈魂

   

  在暮色裡你漠然轉身漸行漸遠
  長廊寂寂 諸神靜默
  我終於成木成石 一如前世
  廊外 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開在水中

  淺紫 柔粉
  還有那雪樣的白
  像一幅佚名的宋畫
  在時光裡慢慢點染 慢慢湮開

    ——一九八四·八·廿四


  短箋
  有誰會將詩集放在行囊裡離去
  等待在獨居的旅舍枕邊
  一頁一頁地翻開
  燈熄之後 窗裡窗外
  宇宙正在不停地消蝕崩壞

  這一生實在太短
  拿不出任何美麗的信物可以與你交換
  雖然 在蓮荷的深處
  我曾經試過 我確實曾經試過啊
  要對你 千倍償還

    ——一九八八·九·八


  沉思者
  是什麼 只讓水波歡躍向前
  卻讓我們逐漸退縮
  逐漸變得沉緩與冷漠
  是什麼 讓激動喜悅的心逐日遠去
  換成了一種隱密的沉重的負荷
  (你堅持要築起的堤防讓我心傷)
  這是河流最後的一個問題
  是我最後的一首歌

  我終於來到了生命的出海口
  留在身後的
  是那曾經湍急奔流過的悲喜
  是那曾經全力以赴 縱使粉身碎骨
  也要掙扎著向你剖白過的自己
  還有那些荒莽的歲月 荒莽的夜
  (那在遠方反復呼喚著我的山野)
  沿著峰巒與溪穀蜿蜒而下
  再蜿蜒而上 思緒總是停頓在
  每一處微微轉折的地方
  仿佛又聽見滿山的樹叢在風中呻吟顫動
  野薑花香氣散漫
  月色隨著奔逐的雲朵靜靜開展
  (為什麼那鮮活的昨日 一定
   要一寸一寸地將自己變成蒼茫舊事)

  而現在 是海
  無邊無際的浪濤正迎面而來
  山林沉默不語逐漸退後逐漸遠離
  (遠離 是不是就會逐漸平息)
  沙岸上無人理會我的問話
  只有時光 用它永恆的沉思
  作為給我的回答

    ——一九八七·七·七


  在黑暗的河流上
  ——讀《越人歌》之後

  燈火燦爛 是怎樣美麗的夜晚
  你微笑前來緩緩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 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與王子同舟)

  那滿漲的潮汐
  是我胸懷中滿漲起來的愛意
  怎樣美麗而又慌亂的夜晚啊
  請原諒我不得不用歌聲
  向俯視著我的星空輕輕呼喚

  星群聚集的天空 總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華奪目
  我幾乎要錯認也可以擁有靠近的幸福
  從卑微的角落遠遠仰望
  水波蕩漾 無人能解我的悲傷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應該閃避應該逃離
  可是在這樣美麗的夜晚裡啊
  藏著一種渴望卻絕不容許

  只求 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轉處
  一瞬間的愛憐 從心到肌膚
  我是飛蛾奔向炙熱的火焰
  燃燒之後 必成灰燼
  但是如果不肯燃燒 往後
  我又能剩下些什麼呢 除了一顆
  逐漸粗糙 逐漸碎裂
  逐漸在塵埃中失去了光澤的心

  我於是撲向烈火
  撲向命運在暗處布下的誘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摯的詩
  用一個自小溫順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為你準備的極致

  在傳說裡他們喜歡加上美滿的結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著霧濕的蘆葦
  我是怎樣目送著你漸漸遠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
   君不知)

  當燈火逐盞熄滅 歌聲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遺落了的一切
  終於 只能成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靜靜傳誦著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一九八六·六·十一
   附記:
    《越人歌》相傳是中國第一首譯詩。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槳的越女愛慕他,用越語唱了一首歌,鄂君請人用楚語譯出,就是這一首美麗的情詩。有人說鄂君在聽懂了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後,就微笑著把她帶回去了。
    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們所知道的結局不是這樣。


  靜夜

  天使依然在每一夜前來
  帶著不能延續的記憶
  從靜靜的夜空靜靜墜落
  如星光逐點熄滅

  而我依然愛你
  想必你應該也知道並且同意
  雖然 你及時明白了
  那種暈眩的喜悅正是翻覆沉溺的開始
  雖然 在你的海上
  一切風雲的湧動都早已被禁止

    ——一九八七·十二·廿二


  青春

    之一

  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麼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無論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輕的你只如雲影掠過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淺
  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群嵐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 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一九七九·六


  七裡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在綠樹白花的籬前
  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

  而滄桑的二十年後
  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時
  便化作滿園的鬱香

    ——一九七九·八


  美麗新世界

  那逐漸成形的習慣 都是牆嗎
  那麼 那日夜累積起來的禁忌
  就都是網了

  我們終於得以和一切隔離
  諸如憂傷喜悅以及種種有害無益的情緒
  從此 在心中縱橫交錯的
  都是光亮的軌道
  河川無菌 血液也一樣

  即使你終於出現 也無從改變
  在等待中消失了的那些
  已經不能再描繪所有的細節
  在一無雜樹的林間
  一無雜念的午後 即使
  你說出了你的名字
  即使你胸懷間還留有前生的烙印
  我也再無從回答 無從辨識

    ——一九八七·三·廿六


  蚌與珠

  無法消除那創痕的存在
  於是 用溫熱的淚液
  你將昔日層層包裹起來

  那記憶卻在你懷中日漸
  晶瑩光耀 每一轉側
  都來觸到痛處
  使回首的你愴然老去
  在深深的靜默的 海底

    ——一九八一·八·五


  旅程

   逍遙兮,由黑暗至於燦爛;
   逍遙兮,由燦爛至於黑暗
    ——唱贊奧義書

  所有我曾經得到過的
  終於都要還贈給你
  不管我多麼珍惜 不管
  我多麼不願意

  這已是行程的終點 雖然
  出發時召喚的鼓聲還正如火種
  在我心中輕輕躍動
  而那些墨蹟未乾的詩篇
  轉瞬之間讀來竟都成讖言
  (我只是到現在還不能明白
   從何時何處開始曾經那樣
   驚心動魄的海洋忽然靜止
   奔流的溪澗停歇繁花寂滅
   仿佛是有人不待終場就轉
   身離去好把完整的孤寂都
   留給他自己而你該知道我
   多希望能留下那晚的月光
   多希望能與你同行而前方
   的路途還正悠長在十字路
   口幾度躑躅多希望你能停
   步容我修改那些不斷發生
   的錯誤昨夜那些燃燒著的
   詩句還正熾烈光焰照耀四
   野你曾經是我輝煌明麗的
   世界當每一回顧繽紛花樹
   還歷歷在目而時光卻用狂
   猛的速度前來將一切結束
   只剩下胸懷間隱隱的疼痛
   我不禁要驚懼自問是何種
   試探將周遭變成如此黑暗)

  這已是行程的終點
  回首時平原盡頭只剩下雲朵倉促
  飛掠過一處又一處
  荒蕪的庭園
  在那裡我曾經種下無數的希望
  並且也都曾經
  在我無法察覺的時刻
  逐一綻放

  「呼喚與被呼喚的
  總是要彼此錯過」
  等待與被等待的也是一樣
  從此我能栽種與收穫的只有記憶
  是不是 到了最後
  終於 也都要含淚還贈給你

    ——一九八七·八·十


  光的筆記 四則

   假說

  被所有的光都拒絕了之後
  黑暗便開始顯現
  (一如思想中那些既定的概念)
  威脅著要進入一切的容器
  然後成為永遠不再改變的固體

  我於是決心點燃起自己來尋找你

   設定

  我並沒有哭泣 可是
  你為什麼總在
  我將要開啟下一扇門再下一扇門
  之外

  行動似乎從未終止
  只是時間順延
  所謂光明遠景 難道真的是
  一場剛好持續了一生的哄騙

   實驗

  不想重複 卻又
  不得不重疊
  白晝間努力追隨著你的種種舉止
  在夜裡以細微的差距都進入了我的詩

  一直忘了問你
  在皮影戲裡最曲折動人的劇情
  到底是光 還是那影子

   結論

  夏夜的星空
  只上演悲劇

  當那閃耀眩目的訊息
  終於傳達到我的心裡
  你在千萬光年距離之外的星體
  其實早已熄滅 冷卻

  而我那狂喜地回答著的光芒啊
  卻還毫不知情 還正在
  急急向著你奔去的路上

    ——一九八八·四·十八


  酒的解釋(兩章)

   佳釀

  要多少次春日的雨 多少次
  曠野的風 多少 空蕪的期盼與
  等待 才能
  幻化而出我今夜在燈下的面容

  如果你歡喜 請飲我
  一如月色吮飲著潮汐
  我原是為你而準備的佳釀
  請把我飲盡吧 我是那一杯
  波濤微微起伏的海洋

  緊密的封閉裡才能滿貯芳香
  琥珀的光澤起因於一種
  極深極久的埋藏
  舉杯的人啊為什麼還要遲疑
  你不可能無所察覺
  請 請把我飲盡吧
  我是你想要擁有的一切真實
  想要尋求的 一切幻象

  我是 你心中
  從來沒有停息過的那份渴望

   新醅

  假若 你待我
  如一杯失敗了的
  新醅

  讓燃燒著的記憶從此冷卻
  讓那光華燦爛的憧憬從此幻滅
  我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這世間多的是
  被棄置的命運 被棄置的心

  在釀造的過程裡 其實
  沒有什麼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
  包括溫度與濕度
  包括幸福

    ——一九八五·十一·四


  鏡前

  一如那 瓶插的百合
  今夜已與過往完全分隔
  既喜於自身的
  玉潔冰清 又悲
  時光的永不回轉

  窗外無邊靜寂 月出東山

  在鏡前 不禁
  微微追悔
  那些曾經被我棄絕的
  千種試探

    ——一九八七·三·廿五


  出岫的憂愁

  驟雨之後
  就像雲的出岫 你一定要原諒
  一定要原諒啊 一個女子的
  無端的憂愁

    ——一九八二·七·廿三


  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九八○·十·四


  山月

  ——舊作之二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訴說著的熱淚裡
  猶見你微笑的面容

  叢山黯暗
  我華年已逝
  想林中次次春回 依然
  會有強健的你
  挽我拾級而上
  而月色如水 芳草淒迷

    ——一九六七年·三·廿五


  

  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
  也不過是昨日的事
  而江上千載的白雲
  也不過 只留下了
  幾首佚名的詩

  那麼 我今天的經歷
  又有些什麼不同
  曾讓我那樣流淚的愛情
  在回首時 也不過
  恍如一夢

    ——一九八○·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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