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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一個旅人在沙漠中碰到一個失意的女子,就問她是誰,她答:「我的名字叫真實。」那旅人問她為什麼要離開城市獨自到荒漠來住,她感慨:「因為從前虛假只和少數人在一起,現在卻和所有的人在一起了,不管是你聽的或說到的。」 似乎使這個地球橢圓的不是真理而是虛偽。好像大家如都真誠,這世界會變方形;人們現在仍然競相演戲,競相虛偽。 虛偽用各種方式演出來,式樣和演戲一樣隨著時代而進步而繁多。文明越高的,虛偽越精巧,因為虛偽也是文明戰勝人的武器。虛偽的人越表演越受歡迎了。 舞臺上的戲為的是取悅人,可是世界這個大舞臺上人們表演虛偽是為了欺騙。我們常責駡欺騙,卻很少責駡虛偽,其實虛偽是撐住欺騙冰山下的底。我不喜歡政客,因為他們最虛偽;但我又同情政治家,因為他們只好虛偽,以更技巧的虛偽去對付包圍他的虛偽。我一想起戰國時張儀的嘴或高基維利(NicoloMachiavelli1469—1527)的「君主論」就嚇得發抖。他一口咬定人性是壞的,教政治家以虛偽統治人民。 不幸這四百多年前寫的著作,卻是人類歷史上許多政治家的哲學——虛偽、虛偽。拿破崙敢誇口他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但沒聽說過他的字典裡沒有虛偽這名詞。 撒謊是虛偽的大兒子。可是我們愈來愈不覺得說謊的嚴重性了,甚至還鼓勵說謊。雖然有些謊是無可奈何的與可原諒的——因為說謊常是為了禮貌與安慰別人。如果像心理學上所講的說謊是一種「防衛」,未免太保護「防衛」了。說謊其實常是一種「攻擊」,虛偽的人是天才的說謊家,用謊話使你感動,使你同情,使你為他流淚! 我們從古到今都大叫四海都是兄弟,但卻處處防禦別人,好像四周都是敵人似的。這種恐懼感實在是因為大家都虛偽以致互不信任而起。我們須要真誠,可是真誠的人卻常被取笑為天真,好似天真是壞名詞了。西方有一句挖苦偽君子的話,說他是「在禮拜天不是他自己的人。」其實偽君子禮拜天照樣在禮拜堂向上帝虛偽。喜歡在地球上演戲的人,到那裡都一樣。——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人遊戲人生。 「我從不說謊。」這句話本身就是謊言,一個少女何必特別向人聲明「我是處女」?最尷尬的事不是自己下不了臺,而是看到那被人識破謊言的人下不了臺。耶穌向十二個門徒說他們裡頭有人要出賣他,那個以三十個銀幣出賣耶穌的猶大問:「是我嗎?」耶穌答:「你說的是。」 狼向兔子說「我愛你」時,當然說得很動人。如果我是兔子,就快溜走。可惜在人間,許多人是以虛偽為宗教的,你常不知道和你講話的是狼,還以為他是兔子你是狼哩!唐朝出了一個當十九年宰相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唐玄宗迷於女色更昏於他的虛偽。安祿山的鼓聲震動了長安時,唐玄宗才知道天下並不像李宰相所說的那麼太平,只好逃了。正史裡有幾部特別辟了《奸臣傳》,讓後世的人讀了,自我安慰「原來我並不是最虛偽的人」! 想送虛偽的人一面鏡子,不是給他化裝用的,而是給他看看虛偽時臉多麼醜!大多數的人寧願做虛偽的人而不願做罪人。本來生活是越簡單越好的,但虛偽卻複雜了生活。本來做人並不難,但滿街虛偽,使周遭籠罩著煙霧。世間許多的悲劇常由於看不清楚而起。人為自己造了許多臉,帶著遊戲,人間這出劇也真是可怕的了。假如天堂裡的人也把生活當遊戲,也互相表演虛偽,我可不敢去,因為在地球上已看夠了。 話說孫悟空和二郎神在花果山鬥法,老孫變來變去,最後變了一間廟,暗想在二郎神進廟時,要給他顏色看。二郎神來了,走近廟前一看,廟後有一支旗杆,二郎神把那支旗杆聯想起老孫變不掉的尾巴,就不敢進廟去了。人間到處有孫悟空也到處有二郎神,但變來變去最後還是變成自己,藏不住尾巴。變來變去,也許表演暫受鼓掌,但掌聲終會過去,那人終會孤單地走下臺來。 可是虛偽仍然表演著,人仍然講究化裝,熱烈遊戲著,爭取終會朽去的獎金。看來,伊索寓言裡那位跑到沙漠避難的女子是沒有回到城市裡的可能了。 19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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