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文華 > 蛋白質女孩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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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睡得無比安穩。不再有奇怪的夢,不再半夜醒來瞪著時鐘。第二天她會先醒來。她穿著我的四角內褲,光著一雙腳丫。我躺在床上看她刷牙,聽她吹半小時頭髮。她叫我起來幫她找絲襪,扣緊紅色的Wonderbra.臨走時她為了找不到鑰匙而咒駡,我說你不需鑰匙我永遠在家。」 「這就是你要的生活?你令我想起我媽。」 「結婚最棒的是週末的時候,你醒來有一個人在你的床頭。她睡覺時眉頭會皺,好像在夢中試著把一首詩背熟。你們坐捷運去吃brunch,買一張儲值卡找回一堆硬幣。她斜躺在你的身上,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下午一同去逛遠企,兩人牽著手在人群中擠。她要你幫她買i.n.e.,你說錢要省著付貸款的利息。她走到電梯旁跟你生氣,你說你怎麼這麼不講理。 整個下午你們冷戰,到了晚上她還不吃東西。你開始冷言冷語,說沒想到你這麼物質主義。婚前你都穿成衣,口口聲聲說讀書是你最大的興趣。她毫不留情地反擊,說你怎麼不說你買的那件Armani.婚前你說要為我摘天上的星星,現在一定要5折才考慮。」 「沒錯,」我立刻說,「婚姻最後就是一連串無謂的爭吵,你何苦往火坑裡跳?」 「你不懂,爭吵中也有愛的成分,你氣得發瘋是因為你在乎這個人。她不准我回房睡覺,我在沙發上慢慢睡著。半夜她出來把我的頭扶好,我醒來看到她熟悉的微笑。我們在沙發上把彼此的衣服脫掉,吵架後的性愛往往更美好。」講理不行,我開始訴諸劣根性。 「你去結婚,便不再有權利認識漂亮的女人。」 「我問你,」張寶靠近,「你為什麼這麼反對我的婚事,完全失去理性?」 「我……」 「你平常一向保守純情,為什麼突然變得浪蕩不羈?」 「我……」 「為什麼?」 「接下來呢?」 上禮拜張寶問我為什麼阻止他結婚,我開始捫心自問。 「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應該祝福我有了好的歸宿。」張寶說。 我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結婚後我會很孤獨。」我回想過去一年,張寶每天在我身邊。他教我如何追求女生,怎樣變成更性感的男人。他對臺北的女子歸類評論,我仿佛都認識了她們。有些女孩很真,有些很純,有些很冷,有些很笨。有些像旋轉門,有些像跑馬燈,有些像聚寶盆,有些像地雷坑。有些可以私奔,有些敢愛敢恨,有些像多氯聯苯,有些值得共度餘生。張寶帶我衝鋒陷陣,給我機會進攻得分。他給我阿Q精神,讓我臉皮變厚幾寸。沒有張寶,我只能在電話旁等。沒有張寶,我只能怨天尤人。 張寶搖頭笑笑,「我能教你的也只有這些,我宣佈你今天畢業。現在你要挑一雙合腳的鞋,大方地走進這個世界。愛有時候像聖誕夜,有時像復活節,有時像華西街,有時像大荒野。有時像打獵,你只是為了證明你的優越。有時像鍋貼,煮熟的方法必須從外到內。有時像洞穴,你躲進去逃避這個世界。有時像流血,停止它需要一點時間。有時像上學,你不喜歡但已習慣了你的同學。有時像下雪,完全遮住你的視線。有時像拿鐵,是文化和品味的表現。有時像紙屑,用完後就被丟在大街。有時候無解,你愛的人是你姐姐。有時候犯賤,娶了妻又想納妾。有時像北大西洋公約,你們的結合只在抵抗一個不復存在的威脅。有時像聯合國安理會,重大分歧永遠無法徹底解決。不管它是什麼,你必須親身體驗。你不能永遠站在我旁邊,讚歎或批評我的表演。」張寶決定結婚,我最後只能祝福他們。婚期定在5月20,蜜月會在溫暖的夏日。我答應當他的伴郎,為他打點婚禮的大小事項。其中最難的是邀請一年來他認識的女子來參加婚禮。我打電話給高維修女子,她口氣冰冷得好像剛剛有人過世。我打電話給蛋白質女孩,她快樂得像剛吃了一個蘋果派。安娜蘇說她不再吃RU486,今年秋天就要去上NYU.邁阿密的寒冷說她不後悔愛上自己的老闆,堅信真愛超越所有世俗的規範。 當然我也找了張寶幫我追過的CSR,我仍相信貝爾是為了她的聲音而發明電話。女強人離開了投資公司在網路創業,快要上市但公司仍不賺錢。壞女孩申請到了史丹佛的MBA,頻頻問我三藩市的生活費貴不貴。搞了半天莎莉並不是Lesbian,她只是剛好喜歡短髮和K.D.Lang(美國女同性戀歌手)。 雖然我極不願意,但也找了鐳射頭。他依然英俊瀟灑,聽說是朱蒂·福斯特兒子的爸爸。我也找了90度褲子先生,他和薇琪剛在拉斯維加斯成為新人。聽說他在婚禮上打扮成貓王,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我和90度促膝長談,從Graceland談到格林斯潘。 「你最喜歡的經濟學家是誰?」他問我。 我看著一旁的薇琪,她微笑地眨眼睛。 「剛好是格林斯潘。」我說。啊,凱恩斯,就永遠當作是我和薇琪的秘密。 證婚人讓我大傷腦筋。我本來想找大人物,但怕他們講完話時台下已經開始打呼。最後找了張寶的老闆,他是外國人所以致詞會很短暫。 19號那晚我為張寶舉辦了告別單身派對。我們去了一家酒廊,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張寶最喜歡的是Linda,她坐在張寶身上身體軟得像棉花糖。她自成一個磁場,整晚張寶粘在她身旁。我在一旁看得很緊張,口水咽得越來越勉強。張寶笑得很狂放,好像明天世界就要滅亡。 第二天到了中午張寶才起床,洗臉時還有點搖晃。我替他拍拍西裝,準備開車去迎娶新娘。然後我在他西裝口袋裡發現Linda的名片。 「你帶著這個幹嘛?」 「我……」他支吾,「我擺錯地方。」他搶回名片,上車時有些慌張。 晚上5點,雙方父母去最後檢查會場,我陪新人待在新房。蛋白質女孩在做最後補妝,我從來沒有想到她竟可以如此閃亮。張寶一個人躲在廚房,昨晚的食物還沒有吐光。門鈴響,我打開…… 竟然是Linda! 「你來幹什麼?」 「張寶找我來的。」這時張寶跑過來,汗水已經溶了他臉上的妝。 「跟我來……」他帶著Linda走進樓梯間。 我跟上去,樓梯間的門被鎖了起來。我用力敲了10分鐘,門才慢慢打開。 張寶倒在我身上,領帶已經鬆綁,脖子上血脈賁張,臉摸起來很燙。我們站在飯店20樓的走廊,卻感覺踏在一朵雲上。 「我不能結婚!」他抓住我的衣領。 「什麼?」他一直喘氣,好像剛跑完百米。 「我不能結婚,我發現我還是會愛上別人……」 「Linda?」他點頭,我刷他一巴掌。 「你這個王八!」 「隨你要殺要剮,但我必須說真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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